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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付費閱讀讓寫作者被迫成為商人

2016-09-20
来源:澎湃新聞網

  張定浩  資料圖

  “愛旋即意味著失控,而憐憫意味著責任。這兩者,都是人類所不堪忍受的”、“你要讀的下一本書,或你要遇到的下一個人,會改變你的生命”……這些話語出自張定浩的新書《愛欲與哀矜》。媒體和出版社總善于摘出概括動人的“金句”,作者張定浩對此不以為然。

  很長一段時間,由于這樣的節選和摘錄,以至他身陷“情感雞湯”之誹。他自己怎樣看待這些情感“金句”?新書“哀矜”一詞又從何而來?對于當今甚囂的新媒體寫作,他又有怎樣的看法?

  9月10日,在西西弗書店組織的張定浩讀書沙龍上,澎湃新聞就這些問題專訪張定浩。

  澎湃新聞: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張定浩:我想說是一個文論集,但是文論集的概念可能太嚴肅,但它也不是簡單的書評集。書名《愛欲與哀矜》,用的是其中一篇談論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的文章題目,當時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朋友給了我這個題目,我覺得很好,也由此發現其實自己蠻多文章都圍繞著愛欲和寫作的問題,于是就檢選了一下自己近年來這方面的文章,集成這本書,算是一本圍繞愛和寫作的主題展開的文學隨筆。

  張定浩:《愛欲與哀矜》。

  澎湃新聞:書名里的“哀矜”并不是十分常見的詞,為什么最后選用這個詞?有什么典故?

  張定浩:它出自《論語》中“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張愛玲也用過。說的是倘若你知道一件事情的實情,和一個人內心的曲折,就會保持一種憐憫和莊重的感覺,不會輕易去嘲笑涉事者。我覺得寫小說的人應該處于這種狀態,文學和新聞的讀者不同,小說的作者和讀者都要意識到作品中人物背后的隱情是有你所不知的,甚至連自己也是不可能徹底看清自己的。如果說,愛欲令我們向上,令我們不斷掙脫舊世界和舊的自己;那么,哀矜則讓我們感受身處人群之中,是人類的一分子,是魯迅所說的“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這是兩種相反的力量,構成張力。

  另一方面,我自己的閱讀一半是西方,一半是中國古典,“愛欲”(eros)是一個西方的詞,“哀矜”是一個中國的詞,我覺得這兩個詞結合在一起,恰好也能反映我的閱讀體系。

  澎湃新聞:您自己在閱讀上有什么偏愛、偏好?

  張定浩:除了古典作家外,在現代作家中我相對偏愛英國作家,覺得他們的小說是比較純正,就是首先有能力還原生活場景。狄更斯、奧斯汀、格林、毛姆,他們都能夠還原日常生活,但是對人性有洞察,又會抱有一種“哀矜”之心。他們知道人都是有弱點,所以憐憫,保持一種輕微的嘲諷,這些東西都可以幫助一個人變得健全。很年輕的時候讀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還有其他一些歐陸作家,你不小心就會中毒很深,在生活中沉淪;但是讀英國作家,那輕微的毒素和距離感反而會幫助你抵御生活即將帶給你的艱難。

  澎湃新聞:您書里說“你身處什么層次和程度,就能看見什么層次和程度的愛,而每個層次的愛都是嶄新的。”您自己現在身處什么程度?

  張定浩:雷蒙德?卡佛有本小說叫《新手》,他說在愛面前,我們每個人無論何時都是新手。就我自己而言,或許十年前可能還沒意識到自己是新手,現在只不過是意識到自己是新手。我覺得寫作其實也是如此,某種程度上,在語言和愛欲之間存在某種共通性,中世紀的哲人都知道這一點。

  我讀《斯通納》時,里面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對愛的描述,我想比我自己說的好很多,不妨抄錄一下:

  斯通納還非常年輕的時候,認為愛情就是一種絕對的存在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如果一個人挺幸運的話,可能會找到入口的路徑。成熟后,他又認為愛情是一種虛幻宗教的天堂,人們應該懷著有趣的懷疑態度凝視它,帶著一種溫柔、熟悉的輕蔑,一種難為情的懷舊感。如今,到了中年,他開始知道,愛情既不是一種恩典(grace)狀態,也非幻象(illusion)。他把愛情視為生成(becoming)的人類行為,一種一個瞬間接著一個瞬間,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靈發明(invented)、修改的狀態。(據楊向榮譯本,幾個關鍵名詞的譯法略有改動)

  澎湃新聞:您有很多文句著墨于情、于愛,會不會有制造“情感雞湯”的嫌疑?

  張定浩:其實在我自己這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有些話被摘出來以后就存在這個問題。有很多地方把我文章中的一些只言片語摘出來,轉發,以至視我為一個情感金句的作家,也會讓我覺得很羞愧。其實,這些字句不管好壞,只在上下文里才有意義,被摘出來以后就很別扭,比如我寫過一句話“男女之間,最難的不是情愛的發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將這烈火隱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華或寂寥的長夜……”

  那是我寫金克木的文章,很自然地寫到這句話,因為他和一位女友約定做一生的“保險朋友”,他們一直只是通信。這是彼時的我對他們的感慨,有具體的時空印記。但這句話被抽出來以后,就變成一句我自己看到都頭皮發麻的話,我覺得傳媒有時候就有這種能力,就是可以找到你文章中最low的地方,但反過來也是對自我的警醒:要讓自己變得沒有“Low點”。不過,之前有個朋友也安慰過我,說,你的文字更適合整體讀 ,一旦拿出來金句,并不能把那種深情表達出來。我很開心聽到這樣的話。

  澎湃新聞:您書中提及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寫作,您自己也是一位編輯,日夜與文字為伴,有養成一些特定的寫作習慣嗎?

  張定浩:我現在還沒有規律的寫作,更多會像做課題一樣,比如我要寫格林,會先進行大量的閱讀,接著再集中寫。可能一天只會寫一兩千字,然后連續寫幾天,我并不是每天都在寫,也希望那樣,但是沒有做到。

  澎湃新聞:在寫作過程中會不會有焦慮、有瓶頸?

  張定浩:可能每寫一篇新文章時都會有焦慮,都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會寫作的人。就像做一個課題,過去寫了多少字,并不意味著下一個可以按照一定的模式寫下去。它只能給我一個信心,讓我知道曾經坐在那里坐一天也寫不出來,但是最后也寫出來了。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就會有信心。就像海明威在巴黎時,他坐在小閣樓上,安慰自己“你之前寫過很好的東西,你一定還會寫出來的”,所以我覺得這樣的焦慮是一直會存在的。

  澎湃新聞:寫完以后看到和自己原初想要表達的想法有很大出入,會不會感到失落?

  張定浩:這是非常自然的狀況,尤其是稍微長一點的文章,我之前并不會想好要寫什么,但是會有一個筆記、有模模糊糊的意識,要通過寫作的過程,慢慢地把心里的想法整理和表達清楚。我要開始寫一個題目,慢慢地這個主題就向我聚攏,在寫的過程中,漸漸把想法聚合,像探險一樣,你走到大森林里,不知道往哪走,慢慢摸索。

  寫完之后發現,原來自己會寫成這樣,有時候文章會有種自己的力量在運轉,甚至說原來做了一些筆記,但發現這些筆記都沒用上,但這樣的走向未知的征程,才是寫作的樂趣。

  澎湃新聞:您對當前自媒體平臺人人都在寫作的狀態有什么看法?您自己會投入多少時間閱讀自媒體上的作品?

  張定浩:我覺得蠻好的,在諸種屬人的欲望之中,表達意見和溝通交流的欲望遠遠早于創造的欲望。古人類在巖壁上的亂涂亂畫,和新新人類在微博、朋友圈上的唇槍舌劍,其實沒有太大差別,都是一種意見表達和情緒交流,一種文明的遺跡(或新跡)。

  其次,寫作是一種自我治療方式。再者,在自媒體時代不太會埋沒人,所以如果你寫的沒有讀者,那只是你自己還不夠好,這么想可以讓人積極起來,不耽溺于抱怨。我每天會有很多時間在刷朋友圈,現在好文章都是從朋友圈看到的。

  澎湃新聞:現在出現越來越多的付費閱讀產品,這會不會帶來內容質量低俗化的問題,您怎么看?

  張定浩:關于付費閱讀,尤其是自媒體個人公號的付費閱讀,我多少有點保留。我覺得在作者和讀者之間始終需要一個中間人,那就是各種出版方和媒體平臺。這首先是有利于寫作本身。在作品的好和作品的收益之間,是有一個巨大的彈性空間的,中間人就是負責調節這個空間。否則,作品就直接成了商品,寫作者就要被迫成為商人。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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