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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人全家福”幕后:動用4臺無人機 19位攝影師

2017-03-22
来源:中國青年報

  500人的全家福(視覺中國供圖)

  原標題:一張500人全家福的農村底片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楊杰

  一張500人的春節全家福讓石舍村出名了。六輩人同處一框,最年長的超過了90歲,最小的還不滿1周歲。

  拍照那天動用了4臺無人機。穿著紫紅色棉襖的妯娌二人議論紛紛,好奇該對著哪臺無人機笑。場面宏大得需要一臺擴音喇叭來指揮。人們爬上山坡,擺出了一個拉長的“之”字型,才勉強擠上畫幅。總共出動了19位攝影師,拍了六七十張。

  祖先像

  “國內外,數百家媒體都報道了”,村支書任團結努力講著普通話,在朋友圈轉發英文報道,“我們這個小地方很少會來中央媒體!”

  石舍村隸屬于浙江省嵊州市下王鎮,四面環山。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是個極普通的村莊,但在研究者眼里,正因為此,對它的描述才具有普遍意義。

  有學者說,在足夠長的時間里,有的村莊被人遺棄,只剩了些斷壁殘垣;有的村莊被連根拔起,不知遷移到了什么地方;有的村莊被卷入城鎮化的潮流中,變得面目全非。石舍村的266戶人家守著故土,綿延子嗣,如同村里的老臺門,穩穩當當地坐落在村落的最中央。

  任朝羅自制家譜

  回家了!

  “圖上的500人只是一部分,大多是過年從外地回家的,還有一些本地的在家里吃午飯,沒趕上。”村支書任團結估計,人齊了能有1500人。

  他們都姓“任”,字輩朝、廷、喜、起、揖、讓。在手機屏幕上看只是一些深色的點,點綴著紅色。如果放大到電腦屏幕,還能看見懷里的嬰兒、提著紅燈籠的少年、整理頭發的姑娘小伙和互相攙扶的年長者。

  那天是正月初四,石舍村的電線桿被450只紅燈籠包圍。紅氣球扯著絲帶,飛入空中,禮炮聲鳴。年紀輕的挎著綬帶,上面寫著“石舍歡迎你”;歲數大的穿著黃色的志愿者馬甲,操持張羅,指揮停車。任團結把對講機塞進西服口袋,紅色毛衣里扎著領帶,伸手一呼,著急地喊了幾句,儀式馬上要開始了。

  “我這個名字起得好,很多人記住了我。”任團結得意地說。

  任團結的車里插著國旗,村民們修建了文化禮堂,黨徽和國旗豎在中央。

  慶典那天,文化禮堂前壘起戲臺。粗壯的蠟燭插在廢棄的油漆桶中,汩汩冒煙。整只的豬、牛、羊被抬上供臺,掛著紅綢。祖先的像和印著“任”字的姓氏旗就擺在上面,接受后代的跪拜。

  最先行禮的是村長、村支書和修家譜出錢最多的任偉永,他屬于喜字輩,出身寒苦,憑著勤勞和運氣發了財,這次是從澳大利亞回來參加合影和修家譜的完成儀式。

  祖先像上寫著“石舍始祖自成公像”,長須戴冠,生于南宋,從陜西黃陵,經山東青州樂安,落腳浙江嵊州石舍。

  任朝錦在太公像前拜了拜,他的兒子也從杭州回來了。“他們很聽話的,回來就買營養品,年年買。”他比劃著身上的衣服,“都是兒媳婦買的,去年買了1000多塊錢的,鞋子300塊錢,上衣500塊錢,毛線衫400多塊錢。”他又拿出糊著油垢的保健品藥瓶,“魚油,兒媳婦給買的。”

  任朝錦個子不高,保持著天然的樂觀。他一輩子都在石舍村種地,有幾年出去打工。“30多年前,勞動力不讓外流,一定要在家鄉搞建設,現在孩子們都跑遠了。”

  他說年紀大了,改革開放了,分田了,自由了。但還是喜歡在家里,“歡喜干活就干活,家里安心一點。”他也不是沒動過繼續打工的念頭,只是人家一看身份證,60歲以上不要,“年紀大了,體力減少了,待不下去了,怕你生病。”

  每次兒子回家,他都給準備一個大編織袋的蔬菜,“夏天帶夏天的菜,冬天有冬天的菜,省錢。”孩子們則買魚買肉帶回家。

  為了趕上一早的儀式,一些歸鄉人凌晨2點就從上海、余姚出發,往家里趕。人們排著隊上香,場面聲勢浩大。有人抱著嬰兒,攥著兩只小手給祖先像作揖;有人穿著圍裙,呲著牙一直用手機對著畫像拍;也有穿著時髦大衣的年輕人匆匆拜過。

  喜慶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村干部輪番上臺講話。舞臺的紅地毯卷了邊,話筒偶爾傳來刺耳的聲音,或者干脆掉線,臺下一直嗡嗡響著,聊天的聲音沒有停止過。

  后來家譜被裝進箱子里,像寶藏一樣抬出來,還蓋上了紅蓋頭。凡是捐款5000元以上的,都能獲贈一套。

  “藏寶箱”里總共有12冊包裝精致的家譜和一本村志,這套家譜是時隔81年后的續修。上一本家譜停止在民國24年(1935年),流傳下3本,有兩本在文革中被毀。

  腰鼓隊和舞龍隊的表演一直持續到中午,隨后人們一路敲鑼打鼓走到村東頭的玄武巖下。一根根規則的六邊形條石組合成山體,像樹樁,像摞起來的一塊塊月餅,也像蜂窩。村領導辦公樓里貼著六邊形的村民笑臉墻。

  玄武巖的含鐵量高,兩塊石頭撞擊,“鐺”一聲,像砸在鐵上。據說,這些玄武巖在公元2世紀已經存在,凝結后產生六方晶體節理,被風化形成六方柱狀。

  巨石長出樹來,成了最自然的布景。幾代人在這里完成了維持生計的奇跡,掙扎著活下去,而且走完了生命的整個歷程。

  關于“石舍村”村名的由來,有很多種傳說。但自765年前,第一個人兩手空空來到這塊土地的那刻算起,石舍村在能想見的日子里一直平淡無奇。

  山路的起伏形成天然的合影梯步,越降越低,一直到了春天陽光照射著的粼粼河流為止。村民推測,也許當初建立村子的先輩,曾經站在這里,俯望下面盆地的綠色曠野,一面呼吸著清涼而甜蜜的空氣,認為這一切就很理想了。

  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誰?

  決定修家譜是2014年9月8日,任團結日子記得清,那天也拍了一張全家福,人沒這么多,在文化禮堂前面,站了四排。人們穿著夏裝,汗涔涔的,老農戶干脆光著膀子,翹著穿勞保褲子的泥褲腿,歪頭抽煙。有3個人沒趕上合影,被后期補上。

  “你知道你爺爺叫什么嗎?你知道你太公叫什么嗎?”

  對于這兩個問題的疑惑是促成重修家譜的直接原因。“很多年輕的答不上來。”任團結說,“我想把歷史記下來,看每家每戶的后代怎么樣。”

  “生養之地人皆傾情,家鄉故土,乃漫長人生的一站,亦是習練人生的初級舞臺和熔爐”,“盛世修譜,旺地修志”,“不管走向什么地方,只要有一部村志在,村莊的根已經留住。”家譜和村志中寫道。

  支持修譜的村民則用了更直白的表達:“一個小小的老百姓,你的名字只有家譜里有記載。再過幾十年、幾百年,你的子孫后代能看到。”

  當然也有人不理解,“年紀輕的,或者生了女兒的,‘修不修家譜跟我沒關系’”。

  為了收集資料,任團結和家譜修訂委員會成員,去一戶人家找了11次。他們帶著表格,讓每一個能找到的任氏后代填寫,全家成員的出生年、月、日、時辰;歷代媳婦的老家地址、父親姓名;歷代女兒的出嫁地址、女婿和公公姓名;已故親人的死亡時間、墓地名稱、方位,甚至朝向。

  他們先是電話打過去,許多人不理不睬;再給人寄掛號信,郵票花了八百塊錢;再不行就上門去找。“光打電話不行,對方很容易敷衍,得見面,人和人之間有親密感。”

  農忙時不搞,要等到中午、晚上,村里人得閑時再調查。

  有時只知道一個名字和原來的地址,到那兒一看,地址換掉了。任團結拿著市里開的介紹信,再去當地公安局找新的地址。

  有次,找到紹興的一個村子,在村口打聽姓任的幾戶人家。一見面,報上了對方爸爸、爺爺的名字。他30多年沒有回過石舍,很小的時候同爸爸來過一次,放在籮筐里挑著。只記得村里柿子樹多,要坐渡船過去,走路還得走10個小時。

  “看到我們眼淚都流下來了。”任團結說,對方非要拉著他們吃飯,他們死活不肯,“最后到村口買了幾瓶飲料給我們。”

  拍全家福那天,文化禮堂前開了70桌酒席,招待的都是這樣回家的外地人。任團結忙前忙后,腳上磨出大泡,晚上回去看手機一共走了3萬多步。

  這里的小孩從小學越劇,春晚上聽到家鄉戲會覺得驕傲。50歲上下的人,但凡電視里出現姓任的,心里就挺高興。有人路過安徽蚌埠,聽說有個村子也有很多同姓人,相距50多公里,也一定要過去見見。

  七成人都在縣城買了房,不然孩子結不了婚

  最遠道而來的,要屬任偉永。他西裝上衣口袋里插了朵紅花,用家鄉話站在臺上發言。唱戲的丑角送他一個元寶,他回了一個大紅包。

  他今年40多歲了,21歲初到上海,做油漆工,熬了8年,東拼西湊了50萬元開始做土建工程,自此發跡。開始給村里大大小小的工程捐錢,因此也在家譜中享有登上照片的權利。

  村里最好的房子是他家的。對著文化禮堂,在屋里就能聽見做戲的聲音。建造三層小樓總共花了150萬元,屋里裝上了中央空調,65寸的電視,“家具都是從廣州運來的。”任偉永的父親任廷鈺喜滋滋地帶人參觀新家,他穿著燈籠絨褲子和沖鋒衣,比村里其他老頭的腰板更直一些。

  “現在有攀比了。”村里人說,這家蓋了房子,那家就要蓋更好的,再后來就要搬到縣城里,“七成人都在縣城買了房,不然孩子結不了婚。”

  任廷鈺的房子有衣帽間、Hello Kitty公主房,有5間臥室,屬于子孫,老兩口則堅決不住進來,住偏房,“怕死在里面,將來孩子們害怕。”

  兒子在屋里裝了3個攝像頭,遠遠俯視著大門口,讓他身在澳洲也能看見爸媽的情況。“以前在生產隊里面,跑也跑不掉,務農,放牛放羊,一個人沒有出去的,現在跑來跑去,都跑到外國去了。”任廷鈺出生于1948年,記性很好。

  他沒去過澳大利亞,因為坐飛機會吐。60歲的時候他坐飛機到北京,吐得稀里嘩啦。“我兒子讓我去外面旅游,我不要去,都是一樣的。故宮、天壇、八達嶺,都一樣的。什么地方都不如家鄉好,隨便哪個人,生在哪里就是哪里好。”

  任廷鈺曾經跟隨兒子去上海,居住在靜安寺的頂層樓房里,“什么也看不見”。“上海空氣不好,房子太高。乘電梯都會暈,乘公交車也會暈,找不到方向。”

  他一定要回老家,說是葉落歸根。他最喜歡去山上轉轉,景都看遍了還是要看。

  山上種著茶葉,先人一步步開墾出梯田。現在村內家家戶戶有制茶機,茶葉是主要經濟作物。任喜祥是村里少有搞長途販運的人,如今也已近退休年齡。改革開放之初,他決定去山東販茶。沒有本錢,借了2000元,扣掉50元利息,揣著1950元上了車。那時他膽子很小,開面包車走小路,怕被查稅。時代剛剛掀起一塊小口子,他冒冒失失的,至今也搞不清當初是不是需要交稅。

  錢是賺了些,但隨著欠賬增多,利潤越來越少。打電話催債不給,人就得跑過去要賬。“不像現在這么簡單,微信給你轉賬幾千,要什么品種,馬上發過去。”

  在任廷鈺眼里,時代流轉最顯而易見的參照物還是房子。他的父親四十多歲去世,他是家里的老大,底下有6個弟弟妹妹,一家9口擠在36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艱難過活。

  在任廷鈺28歲時,他擁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4個兄弟一起用泥巴建的。48歲時,他用外出打工的錢建了3層兩間的房子,用的是白灰,墻根裂了大縫,因為沒錢,水泥用得少,也沒鋼筋。到了68歲,他有了全村最氣派的房子。幾十年前大家蓋房子幫來幫去的,現在一天需要120元的工錢。

  “我小時候,村子只有現在一半這么大,全村一間新房子都沒有。”

  他記得1961年,村里餓死過人,樹皮摘下,煮一煮,吃了。山上找不到青色的東西,能吃的都吃了。

  磕磕絆絆長到19歲,在祠堂里半工半讀。祠堂就在現今文化禮堂的位置,有16間房子大,“柱子那么粗”,任廷鈺雙臂圍了個圓。雕梁畫柱,每根柱子配有對聯,大梁上有橫批,掛有匾額。祠堂供奉著幾千個牌位,每有一個人死去,牌位就多一個出來。

  逢年過節,祠堂也照常做戲,吸引的極有可能是同一批人——當地的越劇伴著這些人的青春,如今他們成了爺爺奶奶,仍是喜歡天不亮就去文化禮堂搶座位,不睡覺也要聽到天黑散場。

  那時的戲臺規模宏大,可容納千余人看戲,五間大廳,前面中央戲臺,兩邊道地天井,兩旁是男女廂房,供老人婦女小孩病弱者看戲。戲臺樓上是化妝室、休息室,樓下是廚房、商鋪。戲臺設計科學,中央上方有個八角音箱,演員唱戲時聲音柔和動聽,好比現在的立體音響。

  這戲臺先有紹劇《闖王進京》《牛郎織女》《木蘭從軍》,后有《智取威虎山》,全本《沙家浜》《奇襲白虎團》。

  進入火紅的時代,久旱無雨,曬得莊稼死去活來。“有文斗,也有武斗。老百姓自己斗自己,用槍打,砰砰砰,鎮上死了好幾個人。”任廷鈺說。文革把牌位燒了,老廟也毀了。

  老家譜上還記載著祖先的規訓:“祠字創立維艱,子孫尤宜深省,三年翻蓋或損壞即行修葺,不得怠緩坐視。”

  到1981年,祠堂拆掉,開始建“大會堂”。但大會堂造得不好,上面漏水,木頭腐蝕了,在新千年的夜里轟然倒塌。

  “本來那天要放電影的,幸虧沒放,不然肯定要壓死人的。”任廷鈺回憶。

  老建筑倒的倒,毀的毀,敗落如同春雪融化,既緩慢,又勢不可擋。只剩個旗桿臺門孤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中央,顯出頹唐的樣子。

  它距離任偉永的房子不過兩百米,卻是時隔200年對于“顯赫”的差別定義。現在村里人稱發了財的人為“老板”,賺錢賺得多最有面子。

  舊時紹興習俗,凡中舉的人,便可立旗桿。“以前住的起碼是紹興地區的大官!”這是村里出過最有名的人物,任團結興奮地說。

  只要你喊一聲回家,無論我在哪里漂泊,立馬回來

  任蓉瀟說到家譜還有點不開心,“那張全家福我是閉著眼睛的,單人照里我正在懷孕,胖都胖死了。”任蓉瀟出生于1990年,是任團結唯一的女兒,剛剛做了媽媽,孩子2個月大。

  她的爺爺任朝羅今年81歲,正好連接了前后兩本家譜的間隔。他是村里輩分最大的人,跟著兒子任團結住在嵊州市里。

  “我生孩子那天是早上8點多進去,下午3點多出來。后來他們告訴我,我爺爺一步都沒離開過產房外,飯都不去吃。”玄孫女剛一落地,任朝羅就算了生辰八字。

  孩子軟趴趴的,一開始任蓉瀟都不知道該怎么抱。她剛剛開始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好沒影兒的她感覺忽然進入了一種情況,一種情況引出另一種情況,一來二去便連接出一個現實世界。

  這個過程很像電影,就像在史鐵生筆下,虛無的銀幕上,忽然就有了一個蹲在草叢里玩耍的孩子,太陽照耀他,照耀著遠山、近樹和草叢中的一條小路。然后孩子玩膩了,沿小路蹣跚地往回走,于是又引出小路盡頭的一座房子,門前正在張望他的母親,埋頭于煙斗或報紙的父親,引出一個家,隨后引出一個世界。

  對于老人來說,開端是石舍村半山坡上的老房子,透過窗戶第一次瞧見的世界。柿子樹樹枝延伸到屋頂上,最勇敢的孩子才敢爬上枝頭摘柿子。還有一種叫做“洋肥皂”的大樹,果子外皮可以用來洗手洗衣服。紅豆杉的果子淡淡的,甜甜的,滑滑的,枝條堅韌,用來蕩秋千不會折斷。還有桂花、苦丁茶、三角楓、女貞子、冬青、合歡、麻櫟、銀杏……

  村里1997年出生的任巧錚還記得用鳳仙花做指甲油,“那應該是小女孩第一次覺得很美吧。”任巧錚在泰州讀大學,學旅游管理,她家里用空閑的二層樓開了民宿,鋪著火紅的被褥,一個月都難得有人來住一次。“基礎還可以,但缺乏特色。”任巧錚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雪地靴,用專業知識評判著自家買賣,“家鄉的變化與國家的發展有很大的相關度,農村只是比城市落后一點。”

  她正用小爬犁翻曬蘿卜干,初春的陽光灑下來,家里的母雞舒展羽毛蹲在土里曬太陽。

  年輕人生不出滄海桑田的許多感悟,對故鄉的感念多與童年和親情相關。

  “過年回家見到兒時玩伴,聊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村里的大人在白天各忙各的農活,雞鳴沒多久,小孩子便靜靜穿過鄰居的狗窩,咚咚敲門,一個小腦袋伸出窗口,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再變成一群人。

  在曬場跳房子,在溪邊過家家。伸手進河里用毛巾前后一兜,就能捉到魚蝦。梯田里有水生田螺、黃鱔、泥鰍,還有米蝦,一種銀白色的透明小蝦。春天迎春花開滿山,任巧錚放下爬犁,隨手往遠處一指,“迎春花,吸一下,可甜。”秋天野山楂遍地,很刺。

  “每次我玩到一半,別人就說你姐又喊你回家了。”任巧錚深夜跟姐姐回憶過去,“總覺得你喊我的時候又氣但又很幸福。”

  “總是不肯回來。”做護士的姐姐說,“總是逃出去玩,喊你都不回來。”

  “你放心,我一直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妹妹,從小到大,只要你喊一聲回家,無論我在哪里漂泊,立馬回來。”

  “這可能就是這么多人回來拍全家福的原因吧。”任巧錚說,家譜和村志告訴他們,“哪一塊山是我們的,哪一塊田是我們的,有種另外的鄉土感。我們想著去城里,不會待在這里,上一代想的卻是把更多的東西留給我們。”

  說話間,她姐姐6歲的孩子跑來找她玩,拿著iPad,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村里50歲以上的人很少能說普通話,全家福里的他們大體都能互相認識,年輕的卻有很多都面生了。

  任蓉瀟在嵊州市的銀行里做客戶經理,生孩子一周前還在上班。婚后兩家父母給買了大房子,有裝修現代的KTV歌房,窗外就是繁華的商業城。

  新生命和新生活在年輕人跟前兒大刀闊斧地展開。年節里,他們把上一輩從戲臺拉到微信里,搶紅包。

  一些人開始與土地告別。“我孫女18歲,不想老家,也沒有家鄉觀念。”任廷鈺的孫女正在澳大利亞讀書,過年回家,整天抱著電腦不出門,“像小雞一樣”。她回家的十天里,作息比爺爺調慢了4個小時。

  “我看她在電腦上玩蛇,開頭這么一點長,”任廷鈺兩個手指一掐,“后來這么長,拉著”,他兩手張開比了比,帶著點好奇和又不愿意湊上前去的威嚴。

  孫女不講話,“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我們有我們的想法。”

  連吃的東西都不一樣,“他們吃的牛排、牛奶、巧克力,都是自己帶回來的。我們吃的是大米飯,吃咸菜。他們不要吃咸菜,要吃新鮮的東西。”

  有時候孫女喝過的牛奶不要了,任廷鈺就拿起喝掉,雖然現下有了錢,但他不喜歡浪費,一頓飯吃不完,下頓還接著吃。

  “牛奶還可以,不喜歡吃巧克力,太苦了!”他說。

  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大詞,就是要好好做人

  “生命以自身為目的”,新修的宗譜序里寫道,生命之為生命,就在于生生不息的延續,生命成功的經驗是人自己摸索總結出來的,隱沒于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中,在家訓、風俗、節度、禮數和門額楹聯中流轉、傳遞。

  紅色的家譜沉甸甸的,除了豐功偉業,也記載了誰家買了第一只手表、第一臺彩電。

  “成敬世業者,有顯赫的名聲者,固然光宗耀祖,為生命增色,要為之喝彩;恒耕讀傳家,能善始善終,綿延家族,亦足以歌頌。”這后一種情況向來是被當作最平凡的,但仔細思量并不簡單。

  歷史上這里既非通都大邑,也不是軍事要沖,相對于長三角其他區域,到底還是閉塞的鄉土社會。這個小村子,見不到三瓦兩舍、聲色管弦的繁華,只有溪邊農婦洗衣單調的捶打聲。

  當被問起家族中有何獨特的精神氣質流傳時,無論年輕人還是上了年歲的,都在搜腸刮肚一番后,略顯愧疚地想不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詞匯,“也沒什么,上一輩教育的就是要好好做人。”

  在村民眼里,故土以冷杉的姿態,散發出新鮮又久遠的迷人氣味,吸引久居他鄉者。灰褐色的低矮丘陵以及帶狀的狹長河流圍繞著石舍村前屋后,風將云層托起,宅子間以腸道相連。

  任團結的父親喜歡看書,沒事就坐公交車去新華書店,年輕時還給報紙投稿。他戴著皮帽,臉上堆著皺紋和笑容,因為不會說普通話,他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下感想:“自從家譜完成后,不論男女老少都知道了,這是好事。都說做得對、做得非常好。”這些七八十歲的老人,把過去寫在紙上,再讓親朋輸入電腦中,最后印在紅色的冊子里。

  他的孫女任蓉瀟自小離開石舍村上學,現在住在離老家一個小時車程的城市里。“不修家譜,輩分我們都搞不清楚。”

  那天,任團結突然跟女兒提起,老家很久沒人住過,打算重新翻修。任蓉瀟不理解,城里有新家,村里的房子不大會去住,再去修修補補,有什么用呢。

  “不去造的話,家就這樣沒了。”任團結說,“沒有了就真的沒有了。”

  那一瞬間,任蓉瀟覺得傷感,繼而明白了為什么家里的老人一天到晚守在那兒,甚至不愿意旅行,好像這個家真的會被人偷走一樣。

  (感謝采訪對象:任團結、任蓉瀟、任朝羅、任廷鈺、任廷坎、任揖初、任起法、任廷嘉、任朝園、任巧錚、任喜祥、任朝錦、馮紀良)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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