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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銷“地圖炮”:東北內蒙太直不敢惹 雲南的也不要

2017-08-07
来源:澎湃新聞

  23歲大學畢業生李文星誤入傳銷,溺水死亡事件發生後,引發社會廣泛關注。

  對此,天津市委常委、市委政法委書記趙飛來到案發地,天津市靜海區,並下死命令:決戰20天,全警動員全社會參與打一場取締非法傳銷殲滅戰打不淨不罷手不收兵。

  近日,四位經網絡招聘或朋友介紹陷入傳銷組織“蝶蓓蕾”的受害者,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講述了他們被誘騙、監控、洗腦和脫逃的經曆。

  在地下傳銷組織裏呆了近半個月的湯可可表示,他邀約人也是有限制的。如果是黑龍江的或者東北三省那邊,內蒙古啊,他是不要的。東三省的人性格比較直比較豪爽,他不太好控制。

  還有像雲南那邊的人說話也聽不懂,擔心他們和家人聯系的時候,透露一些消息。

  警方提供的“蝶蓓蕾”傳銷組織住過的房子。封面新聞圖

  (一)傳銷七日——洗腦與反洗腦

  口述者①:郭均(化名),男,2016年畢業於河南質量工程職業學院,手機維修員

  畢業以後,我像大多數人一樣高不成低不就,差不多到了山窮水盡,才勉強接受了一份工作,幹了一段時間不喜歡就辭了。

  當時在家考駕照,在朋友圈發了一份求介紹工作的信息。不久,有同學給我介紹工作,說一個旅行社缺人,我知道她學的就是那個專業,就打消了各種猜測。

  本來目的地是北京,結果她說臨時出差,我也知道她經常出差,就沒多想。4月20日,上午剛考完“科目三”,我下午就買票去了A市。

  到了A市,天已經黑了。出了車站,她帶著兩個人來接我,說是她的同事,過來幫我提行李,然後電話叫了一個出租車——後來發現這個也是他們的同夥。他們先帶我去了一個廣場玩,吃完晚飯把我安排到他們的宿舍。

  我在那個窩點一共待了一周。

  第一天,進了門沒有開燈,他們說有人在睡覺,怕打擾他們。宿舍是男女混住,有的睡了,有的在打牌。簡單的聊天後,就安排我睡覺,還把我的手機借走了,說是看電影。幾天的奔波有點疲倦,我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他們早上五點就起床了,迅速地鋪好床,洗漱,然後做遊戲。遊戲主要有螞蟻上樹、美女纏身、武大郎燒餅、抽牌、真心話大冒險。做完遊戲再上課,講課內容是新市場網絡營銷計劃。

  聽說蝶蓓蕾有八個“家”(窩點),有的四合院,有的居民區。我們的“家”有三個臥室,很小,廚房在陽台,一個衛生間,還有一個陽台晾衣服。“家”裏面一共有11個人,被騙來的人看上去都是剛畢業的學生。

  “蝶蓓蕾”的宣傳條幅。齊魯網圖

  蝶蓓蕾采用傳銷中慣用的五級三階制:帥哥美女,就是新人;老板,是成員;領導,是成員老大;大導,是領導老大;還有代理商。出局,出局就是最大目標,享受很多待遇,有房有車。大導一般見不到,據我觀察判斷,大導一夜換一個地方。領導,是我們這個窩點的直接領導人。

  管我們的人三十歲左右。其他成員會主動監視我,我去哪他們都會跟著,我做什麼他們做什麼。他們像把我當作“最貴(重)的客人”,什麼都不用做,洗臉水,牙膏都擠好送到面前。

  我內心很不安,觀察四周,盡量去配合他們,表現的很自然。接下來是做遊戲,我都盡量去配合他們。

  做完遊戲後,每個人搬個板凳,整齊坐成兩排,前面是一張地圖,用水筆寫完就擦。看到這一幕,我就知道這就是傳銷,就開始想如何對付他們,如何不被洗腦。

  一堂課大概講一個多小時。課講完了,飯也做好了。飯是他們成員骨幹做的。早飯是饅頭鹹菜,飯前還要玩遊戲,一些猜字遊戲。

  等飯好了,他們一起念感謝這個,感謝那個。嘴裏念叨領導辛苦了,新鮮美味的甲魚湯。我仔細觀察了,原來裏面什麼都沒有。

  吃飯的每個人都會講一個小故事,有的講黃段子,有的講那些成功人士如何從這裏走出去,如何過上奢華的生活等等。

  吃完飯,他們把東西收了就開始打牌。我每次上廁所都有人跟著,我明白他是監視我,我總是說“真是好基友呀,上廁所都陪著”來調侃他。

  到了中午,他們領導回來了,是個女的,差不多30多歲。他們列隊歡迎領導,我也跟著參與。見面就握手,下級對領導說領導辛苦了,領導對下級說老板辛苦了。

  過了一會兒,領導就談話,問我為什麼來,見過傳銷沒,我不能說我沒聽說過,說聽說過一點。然後她就開始辯解說他們這是直銷,而我是來考察這個行業的。

  中午是米飯加鹹菜,只是這次領導坐在她那個位子,我們這些成員玩遊戲她不參與。遊戲結束後,廚子端過來一份湯放在領導位子上,依然是空的。

  第三天,有別的窩點的男領導過來,我們排成隊歡迎,互相握手說老板辛苦了。然後領導單獨找我聊天,問的差不多是同樣的問題:聽說過傳銷嗎?傳銷是什麼樣的?我依然那樣回答,然後他一一給我否決,說這是直銷。待了會兒他就走了。我們列隊歡送。

  晚上同學找我談心,我當然不能說實話了,我明確告訴她,只要不違法,做什麼工作都一樣。睡覺的時候,總有人陪我,一天換一個人,不厭其煩的在我耳邊嘮叨,我都是敷衍他。

  第四天,又來了個別的窩點的領導,問我的問題大同小異,然後說是做直銷的,不要怕,不會傷害我的話語。同樣待了一會兒走了。

  晚上有個老板過生日,聚集了好多人,屋子都快擠滿了。原來很多都是從其他窩點過來的。每個窩點的人打電話唱生日歌,聲音非常整齊,可以聽出來每個窩點的人很多。然後領導在眾人面前誇我學習如何之快等等。

  吃完飯他們逐漸散去。門口始終有個看門的。這天他們要我上台演說,我講了一些奉承他們話。

  第五天,又來了一個男領導,帶著恐嚇語言找我談話,偶然間我聽一個老板說有人要“下蛋”了。這是他們又騙了一個新人——在他們和我的談話中證實了我的猜測。然後我開始裝傻,不管他們說什麼我始終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不肯吃飯。

  中午趁他們午休睡著,我想開門跑,發現門是鎖著的,然後又悄悄回去睡覺。

  第六天.又來了個男領導,不管他說什麼,我都是那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他們不停刺激我,說的話句句攻心,當時我內心沖動到想跑到廚房拿刀,但又明白自己還是跑不掉,只好強忍下來。

  想到自己可能命喪這裏,家長都不知道我在哪裏,感覺淚水模糊了雙眼,因為我已經做好寧死不屈的決心了。

  那晚我一夜沒睡,他們不讓我睡,各種人物妄想用眼淚感動我,在我耳邊不停嘮叨。

  到了淩晨,他們開始動用武力威脅,我依然生無可戀的表情。

  天快亮了,他們有的人堅持不了,都睡了。

  第七天,中午窩點領導對我的反抗(絕食裝病)束手無策,說要送我回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近期要來新人。很可能是將我轉移到別的窩點,因為我知道他們太多的秘密,我走了對他們是一個威脅,所以我故意裝作不願意走。

  把他們逼急了,也會打人,因為我不服從,打了我。

  他們把我推到門口,試探我的反應,我就是不走。把他們搞得沒辦法,派了幾個人跟著我,說帶我去公園散散心,我裝作不願意去,他們硬是拉著我出了門,叫上一輛出租車,這個出租車跟他們是一夥兒的。

  出了門,我知道機會來了。

  在一個公園走了一會兒,身邊跟了三個人,我沒有采取行動,公園裏人太少。然後去吃飯,他們騙我說那個地方飯好吃,我猜測那裏有他們安排的人,不能去,執意去了別家。

  趁他們吃飯時,我聲稱自己要上廁所。到了大街上我撒腿就跑,轉了一個彎,逆行攔上出租車離開了,因為太害怕沒有直接去報警。

  剛出來,我沒有直接回家,因為我不敢去車站,害怕他們去車站抓我,就到處逛。

  走著走著到了當地的一所大學,在校園裏待了一下午。晚上找了個正規旅店住下。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家人知道我經曆了危險。我只是一直打電話(和家人)說這幾天手機卡壞了,太忙沒時間回電話,不想讓他們擔心。

  我雖然逃出來了,但是行李中有重要的東西。我就打電話威脅他們,說不把行李給我郵回家,就打電話報警,並且我說出了他們的位置,來威脅他們。

  我怕他們知道我家位置,就故意把地址改成其他地方,後來行李寄回來了。

  我後來才知道,那個給我介紹工作的同學原來在北京工作,她的朋友把她騙來了A市,被洗腦後她開始發展下線,我是她第一個發展的下線。

  我經常用招聘網站,平頂山、鄭州、東莞、深圳、廣東這些地方我都投過簡曆,也都獨自一人去了。現在想想,很後怕。

  2014年11月,西安,疑似傳銷人員正在等待民警的問詢,民警展示從這些人的住處帶回來的書籍。 視覺中國資料圖

  (二)成為下線——“被騙”與“騙人”

  口述者②:陳曉娜(化名), 19歲,女大學生,身陷傳銷組織四個月

  當時我出來的時候就覺得,天哪,我的世界明亮了,終於出來了。

  那段時間,我找工作比較著急,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朋友說boss直聘“挺好的”,我就下了一個(App)。

  A市的一家公司很快錄取了我。之前電話面試時他問我家裏父母同不同意,如果錄取能不能過來。

  很快那個男的通知我錄取了,星期天去報到,星期一就能上班。

  我就一直跟那個男的聯系,但到了當地給他打電話,他就是不接。等了半天才發短信給我,說坐什麼車到哪裏下,結果這一路上特別荒涼。最後到了站倒挺像回事,也有高樓大廈,大超市,我就沒有懷疑。

  我給他打電話,他說他這邊忙,可能趕不去了,讓朋友去接。我想他可能真的是忙,我就也沒多想,找工作嘛,著急啊,好不容易找到的,朋友來接就接唄。

  當時接我的就是一男一女,那個男的穿得還好,那個女的皮膚黝黑,有點像幹苦力的。

  三個人吃飯挺長時間,就問你各種家裏的情況,各種“刨祖墳”啊,我當時沒覺得不正常,因為我找工作這麼長時間,別人問你什麼問題就套個近乎嘛。吃完我問他們回宿舍還是去公司看一下,男的沒正面回答我,女的說她要去廁所,肚子難受。

  然後我就跟那個男的站在外面等了半天,大概等了20分鍾左右吧,她出來了。說已經滴滴打車叫了車了,咱們先回宿舍看看吧。我說行,我行李也挺重的。

  過了一分鍾左右,那個車就來了,我看是個私家車,因為現在滴滴打車都是那種私家車,我也沒多想。

  上車之後,她就跟我要手機,說你手機上有什麼歌我能看看嘛,我就說那你看吧。

  我們到的那個地方不像城市,很荒,有一些工廠,幾乎沒有路標路牌,當時我就有點詫異。我說咱們住的地方不是小區嘛,她說住的小區前兩天水管爆了,正在裝修不能回去,現在住的地方就是平房。

  他們幫我拿行李箱,下車就往裏走。進去之後就有人說“美女打牌”啊,我就想著“完了”,大腦一片空白。我說我不會打,就一直站著,他們就非要你打牌。

  那麼多人,我一個人也沒辦法,就打牌,打了兩三把,然後有人說美女累了吧,進去休息吧。

  我就進了右手邊一個屋裏,那個屋的門也特別破。裏面的人本來是坐成一個圈的,進去了他們全起來了,我想完了。

  他們鋪著被子在地上坐著,說讓我上去坐,我看那個被子特別髒,我說不上去。他們當家的讓他們都出去,留我一個人。

  他說,讓我觀察三到五天的時間,接著考個試。第一天他們帶我了解情況,第三天如果考試通過的話給我500塊錢,如果是第四天通過給200塊。

  考試他會問你:我們是幹什麼,我們是做什麼的,我們公司的靈魂是什麼、制度是什麼。他會讓你背一些東西,說考試要用。

  但是有些內容是到考試時才給你加進去的,你並不掌握,反正你第二天考試肯定是0分,無論你是答對了還是答錯了。完事他會罵你一頓,讓你第二天考試,第二天會給你40-60分,就是剛及格。

  因為他考試的目的就是讓你加入這個“創業良機”,就說你買一套我們公司的產品,就能成為經銷商,可以為我們公司銷售任何的產品。他們產品大套的是3900元,小套是2900元,然後說大套不賣,就賣小套,意思就是你拿2900元,我就讓你通過。

  我知道如果不交錢就一直耗著不能走。因為當時有一個小姑娘進去,她一直不願意交錢,他們就一直不讓她走。

  我想過出逃,就在剛開始進去當“美女”的時候。

  他們那個廁所是自己牆邊搭的,裏面有個桶,給你塊布自己拉上。我看那個牆有窗戶,壘了挺多磚頭,還挺高的,就想從那個窗戶跳出去,但是我一想自己太矮,窗太高了,而且跳出去的話,外面的人從窗戶一下就看到了。我就想跳牆也不行,就放棄吧。

  無論你幹什麼事,都會有安排的師傅一直跟著你,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看著,根本逃不了。

  當時有三個女孩,都在這個“家”裏。男多女少,我發飆也出不去,我一個女的不如老老實實待著,聽他們安排,找機會出去。但我後來交錢了,他也沒讓我走。他說,你就加入我們了,我們這邊加入了是不能走的。

  “美女”交錢了就是“新老板”,“新老板”剛開始會教你主持、功能、制度,之後才會教你“賣東西”。“賣東西”就是讓你下招聘的軟件,像boss直聘、中華英才網、招財貓,還有其他好多招聘軟件,像中華英才和boss直聘這些特別不嚴謹的,都不用登記公司注冊信息、編碼。

  他們非得讓你發招聘信息,說你光待著不行,要幹點活。我不願意做,但是你只能配合他們,才會取得信任。

  發招聘信息的時候,手機在你手裏,但有人看著你打字。我就想說先適應,跟著他們一起做吧,後來他們看我也沒什麼念頭,我用手機也不看著我了,等關系處得好些,每天到那個點我就要手機。

  我換過地方,因為他不可能讓你一直在一個地方,他有好多家寢室,就來回換很多家。

  整個6月我都是在那個“家”待著,大概有20多天吧,之後就被哥哥和警察救出來了。

  口述者③:湯可可,男,中國地質大學長城學院2017年應屆畢業生,測繪專業,陝西人

  2017年春節前夕,我在北京邊實習邊找工作,看到中華英才網的廣告,就注冊並開始投遞簡曆。2017年1月10日,我投遞了華北建設集團有限公司的測量員崗位,職位發布者是技術負責人張佳豪,公司地址是北京市大興區。隔天,就收到了張佳豪的回複。張佳豪問了我許多專業性的問題,像是有沒有獲得測繪相關的證書,我回答沒有。對方說,沒有關系,來這邊先學習,之後再考也可以。

  當時,我特意上網查詢了公司的相關信息,發現這家公司還挺大的。但忽略了注冊的公司信息都是真的,但他與這個公司有沒有關系你就不知道了。

  我在裏面待了有半個月吧,他裏面的人都是這個專業的大學生。比如說他是這個專業的,他只會找這個專業的去騙人(發展下線)。因為他們也是被人騙進去的,然後只對他們學過的專業比較了解。

  他邀約的人是有限制的。如果是黑龍江的或者東北三省那邊,內蒙古啊,他是不要的。因為像東三省的人性格比較直比較豪爽,他有時候不太好控制。

  還有像雲南那邊的人說話也聽不懂,擔心他們和家人聯系的時候,透露一些消息。

  剛去的新人什麼都沒有,也沒有權力啊什麼的。他們怕家裏人的情緒,會讓我們跟家裏人聯系,安撫說你在公司上班啊什麼的。

  因為手機在通話的界面有一個“靜音”,他們拿著你的手機,你只管說話,通話都是免提。你通話的時候,他的手指頭一直在靜音上,你說不該說的話,他會馬上按靜音,別人就聽不到了。

  我經常和家裏朋友聯系。因為我跟我對象有每天打電話的習慣,我跟他說了,每天中午吃完飯我會給我對象打電話。有時候她會感覺到我的異常,然後她問我之後我也不能說,就找其他理由搪塞。

  那會兒快過年了,你如果一天沒有打電話,他會主動跟我說,你跟你爸你媽打個電話,告訴他們在這兒挺好的。

  我們那裏也有打人情況。他們明面上說不打人,但是他們跟你談話的時候,只有你們三個在一個房間,他們就算打你也不會讓其他人知道。

  我被打過,就是他說的那些東西不配合唄。我其實是特別順從,他讓我給誰打電話我就會打電話。他會先對你進行恐嚇,比如說剁你手指頭什麼啊,我當時就特別害怕,因為沒經曆過這事兒,以為是綁架,然後也沒有反抗。到後來我才明白。他們會跟你說,“我們幹這個合法嗎?”如果你說“不合法”,他就會(教訓你)。

  在那已經待了十幾天後,他開始讓我注冊英才網啊BOSS網啊這些招聘信息。當然其他的招聘平台也有,你會自己加一些QQ群招聘群。因為你是新用戶,新用戶可以在BOSS網上進行填寫,招聘平台沒有審核過程,第二天就可以直接使用了。因為我是學地質專業的,他會讓我填像測量啊或者技術員讓我招聘。

  我當時只有在BOSS上發布招聘。在我拿到手機的第一時間,腦子裏想的就是走,因為是中午剛吃完飯,他們可能覺得你在這兒比較乖,對你的警惕放松了。當時我還在給我對象打電話,時間比較長,半個多小時,他們聽的時候打盹了——他們晚上睡覺比較晚,基本是1點之後,早上6點起來,可能白天比較困。

  我就在打電話的期間,給我家人發了求救信息——趁他們不注意的空隙,你把短信發出去還要把短信刪除,因為他們晚上會查你手機。

  我當時發的是“傳銷救我有人監督別暴露”,第二條短信就是“演戲讓我回家”,當時就靠這兩條短信,家人和警察把我救出去的。

 

  2012年11月27日,福建福州,彭某打暈傳銷組織的看守者後逃出。 視覺中國資料圖

  (三)出逃記——絕望的反抗

  口述者:閔林(化名),24歲,男,上海人,IT公司程序員

  只要進了那個門,我們就沒有自由了。

  我是被拉勾網上的信息騙過去的,當時他們問了我一些專業問題,我也查過他們說的那家公司。通過電話面試,對方說公司在A市有一個項目部,入職的話要到那去,上海也有總部,但是總部不缺人。

  到了A市,一班公交車坐了好久,一個多小時到他說的那個地方,會有兩個人過來接你。

  這兩個人絕對不是你招聘信息上聊的那個人。我當時有疑慮,就問了他們很多專業問題,他們都能說出來。後來我進去才發現,那裏有很多人和我一樣都是程序員,搞IT的。

  他們會故意拖時間拖到晚上,打一個滴滴,其實滴滴司機都知道他們是傳銷的,但還是把我們往裏面送,因為他們管不了,也要從中謀利。

  他們在那裏租房子,像我住的那一個院子兩間房,租給外人就五百塊錢,但是傳銷組織去租就是高價,三千四百塊錢一個月,所以當地人就不參加也不抵觸。

  我們管那個窩點叫“家”。一個“家”最多有15個人,超過15個人以後,他們會分寢室,把這個家裏已經同化的人再分出一個寢室來,管理新人,這是一種方式。

  一個“家”最大的是當家的,第二大就是扛家。“扛住一個家”叫扛家,基本上都是身強體壯的,打人那種事情,他們來幹。

  我們當家的叫劉星辰(音),1997年出生的,他手下有很多人。那裏面的人年齡都不大,都是95年左右的,我們這些年齡比他們大的人還要被他們控制,那種感覺是挺不好受的。

  每天進去的人太多了。我進去之後這十天,起碼進去了七個人,幾乎每天都會有“接線人”,也就是剛剛被騙去的,都是在找工作或者剛畢業的。

  進去的前幾天別人會告訴你,記住“家”裏人的名字,記住“家”裏面每一個地方,以及特定的生活作息。

  日常作息是這樣的:每天早上5點50分起床,他們那裏面的人會提前定好鬧鍾,起來以後每人都在一個院子裏做一百個俯臥撐。接著開始上課,講授傳銷的一些東西。

  早上上完課以後,九點鍾會吃飯,吃面條,一個人大概有20根左右吧,我不誇張的說。在裏面吃的東西很少,反正就是吃不飽,他們頂多會每人發兩個饅頭、一份鹹菜,然後買一大桶礦泉水。

  中午我們一人喝一碗粥,那個粥和開水差不多,裏面根本就沒有幾粒米。

  吃完我們就自由活動,下棋打牌。到了下午兩三點,會讓我們繼續上課。晚上大概八點鍾吃飯,吃完飯之後,我們會在寢室裏玩很無聊的遊戲,一直玩。也會上一小時課,然後就睡覺了。

  有時會躲警察的突擊檢查,你知道是怎麼躲嗎?就是把我們帶到村莊旁邊的田地避風頭,在一個山溝裏過夜,直到檢查結束我們才能回去。我就被帶過去一次,在山溝裏整整呆了20多個小時,淩晨三點多才回“家”。

  有一次,我們去那個山溝裏面過夜,回來的時候我特別注意了路旁邊的一個路牌——楊李院村。

  進去這個“家”後,他會找兩個專人給你上課,這兩個人專門負責你,他們會反複跟你說這個能賺大錢,能發財。開始的時候,你會不信,但是他們輪流說、一直說,這就是一個洗腦過程。

  當家的會讓你去打牌,我一看到那個情況,我就說我不打牌,我得走,就有幾個人控制著你,說進房間,有點話跟你聊。被帶進去之後,當家的就會恐嚇,他會問你你覺得我們是幹什麼的,他就一直會誘導你說出傳銷兩個字。

  當你說出傳銷兩個字以後,他會恐嚇你,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就是傳銷,你為什麼說我們是傳銷的,是控制你人身自由了,是打了你還是問你要錢了怎麼怎麼,就是一直在努力說自己不是傳銷。說你給我們扣了一個屎盆,你要為此道歉,就這樣在裏面考察三到五天,證明這不是“傳銷”。

  剛進去只有一個禮拜,我交了兩千九百塊錢,都是借的。

  錢是通過支付寶轉的賬。他拿著你的手機通訊錄一個個打電話,然後讓你問他們借錢,在旁邊監視的不止他一個人,會有三四個吧。也有微信什麼的,他裏面的人會讓你證明自己,發出一點聲音,證明不是被騙的,是本人,為了消除打錢的人的疑慮。

  反正他們這個傳銷組織會給你一定的時間,要你交錢,交了錢以後把你給同化。交錢的目的就是買他們的產品,稱為蝶蓓蕾,是一個美白套裝,但這個產品其實是不存在的。

  他們的解釋是,現在交了錢相當於買了一張營業執照,以後可以賣這個產品了。

  他們傳銷租房全挑在那種偏僻的村莊。每個村莊有十個以上的窩點,村裏的年輕人基本都出去上班了,留下來的只有老人和小孩。

  我們進去的人都被別人盯著,互相之間基本上沒有聊天的機會,有的話也只是偷偷摸摸的眼神交流。

  我剛進去時也想過集體反抗。但面對這麼多陌生人,你不知道該相信誰,不該相信誰,你不敢起這個頭。你不知道誰是他們裏面的人,誰不是,誰和你一樣有想跑的念頭。在裏面我試了兩個,他們都不想出去,我就放棄了。

  怎麼試呢?就是眼神交流嘛,然後在他們身上比劃“110”。我記得有一個人,他對著我笑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我就再也沒有試了,因為很怕有人告密,那樣結果應該是很慘的。

  我們沒有多少反抗的餘地。我身份證不在自己手上,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我們住在一個平房裏,他們很少讓我們出院子。我剛進去時,什麼都不能幹,我只能待在屋子裏,我的衣服都是別人給我洗的。

  手機也沒在自己手上,但別人給你打電話發短信,他都會讓你看、讓你回。不過會有人盯著你,你不能亂說話。

  2012年4月7日,南寧警方出動警力2000人,鏟除非法傳銷窩點94個,抓獲672名傳銷人員。視覺中國資料

  進去以後,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絕望。我有過一次反抗:他們裏面有個規矩,你不打人,別人不會打你。在進去第四天後我有一種被逼瘋的感覺,就想打人後逃掉。但我打完人以後,用磚頭拍那人的頭,沒成功。接著在院子裏我和他們裏面的人打起來了,然後我就大聲喊救命,但是外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最後我被打了一頓,在床上躺了一天。從此我覺得做這種無謂的掙紮沒有意義,就一直在服從他們。

  你知道我是怎麼出來的嗎?裏面有個女的被騙過去四個月也沒有反抗過,一直服從,然後他們就信任她了,把那個女的手機給她用。那個女的拿了手機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北京的哥哥發定位。她哥哥自己帶著人去那裏報了警,是警察帶著她哥把我們救出來的。

  那次救出了我和那個女的,還有一個去杭州求職然後被騙過來的男的,其他人有可能不願意走。我聽那個女的說,不願意走也是有一定的原因,因為他會讓你投錢,讓你去投資提高自己的身價。有很多人投了很多錢,他們就不舍得走了。

  我們寢室的領導被警察抓起來了,當時我還指證他是我們寢室的領導,我也不知道警方怎麼處理的,我們登記了一下就走了。

  我們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 她哥哥就說我們開個酒店住一下,第二天再坐車回去。因為我們身份證也被沒收了,還是拿著畢業證說明情況,求著前台給我們開房的。

  我們當時在裏面剛開完房間,還沒在房間待一會,警察就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趕緊離開。

  我們馬上打一個出租車去往市中心的火車站。剛上出租車,那個司機就問我們是不是剛從傳銷組織裏被救出來,我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每天都會接到這種人。

  這個事情想找實質的證據很難,我們在村莊裏,根本就沒有監控。我在裏面被沒收的手機現在還在用,手機的通話記錄和聊天紀錄都被刪掉了,甚至連支付寶轉賬。我的銀行卡也被收過去了,他會提現以後去取,拿著我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去取。

  我從學校出來之後,感覺還挺順利的,做程序員工資也不算太低。我打算換一份工作,但被騙過去以後,我發現這個社會有很多地方是人們不知道的。

[责任编辑: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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