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手工耿”的现实困境

2019-11-07
来源:剥洋葱

  他羡慕周星驰拍了一辈子的喜剧电影,如何怀揣着热爱的事情走到这么远,是人这一生的命题。

 

  耿帅在展示他制作的不锈钢风车。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10月20日晚上8点多,河北省保定市定兴县杨村一间平房内传出《阿珍爱上了阿强》的旋律,30岁的耿帅身体随音乐左右摇摆着。他正在直播,一张胡子拉碴的圆脸刚好装进10厘米外的手机镜头里。

  此刻,距离耿帅发布第140个视频刚过去十个小时。在快手上,他最新创作的“自制桌游烤串器”累计播放已有101万多次,是他所在的杨村人口数的200倍。

  耿帅,在网上叫“手工耿”,是网络上流传的不锈钢“脑瓜崩”、“加特林机枪”、“雷神锤包”、“菜刀手机壳”等创意“发明”的制作者,被网友们称为“发明界的泥石流”。

  一年前,他将这些看起来没有实用价值的发明拍成视频,陆续传到网上,再配上一段一本正经的解说词,被网友笑称“除了正事,其他什么都做”。

  上个周末,耿帅的快手粉丝突破两百万人。他自嘲,“以前身边人笑话我总做没用的东西,那会我是‘疯子’,现在好了,有百万人嘲笑我,我是网红了”。

  作为网红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短短半年内收获着人气和功名,却也逐渐受其所累。

  不自在

  “前两天还有个外国的记者来采访我,挺好,她说啥我一点听不懂,我说的她也不明白,我俩就瞎比划,然后采访愉快地结束了……这件事吧,启发我要与世界接轨,听说外国人都喜欢我这种造型的,长头发,大胡子,邋里邋遢,我以后把胡子储蓄起来,也不洗脸了,回归自然,这就更有国际范儿……”

  20日晚8点半,在先逗了这么一段开场白后,耿帅在快手上的直播开始了。他穿着蓝色牛仔工装裤,披一件黑色夹克衫,捆长发的黑色皮筋松了,他任由其余的头发凌乱披散。

  不出20分钟,点赞人数超过2万多,观看人数2600人。

  直播室设在他十平米的工作室,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耿帅咧着嘴坐在电脑桌前。他夸着自己这张“土帅”的脸从小就受中老年妇女的欢迎,直播间的气氛逐渐被点燃,没一会儿他额头上溢出汗珠。

 

  耿帅的工作室。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看到一位粉丝连续刷了两百元的礼物,他高喊“谢谢老铁!”,声音粗犷、亢奋。

  这些人气多数来源于他在网上发布的“发明”视频。地震防抖吃面容器;防身用的雷神锤子挎包;菜刀改造的“梳子”……在耿帅近一个月的作品里,被讨论最多的是“脑瓜崩辅助器”。

  视频中,他用不锈钢和弹簧制成的中指指套弹碎了一个玻璃水杯,另一个生鸡蛋则被他弹碎并飞出十厘米。

  他严肃地解说道:“朋友之间开玩笑,有些人因为身体素质原因,无法弹一个清脆悦耳的脑瓜崩,这个就能帮你锻炼中指力量。”

  六万多网友随之吐槽,有人回复说,“无用的东西做得太出色了”,也有网友调侃他为“中国版爱迪生”。

 

  耿帅制作的“脑瓜崩辅助器”。图片来自网络

  对于耿帅,网络外又是另一个戏谑世界。

  直播前一小时,他在家门口的饭馆吃饭,三四个年轻男子喊着“网红”,拉住他敬酒,合影,他脸上的表情抽搐着,似笑非笑。人走后,他才小声说,“哎,不认识,真尴尬”。

  耿帅的日常活动范围大约是以家门口为中心的方圆一公里地。

  早午饭是右转50米的十字街上的驴肉火烧和豆腐脑,生活用品是两步路就到的超市。每周去百米外的父母家吃顿饭,一个月去一、两次徐水批发钢材,他的物质需求仍旧仅限于此。

  以前,村民和亲人只知道他话少,内向,圆鼓鼓的大眼睛一瞪,可以拒人千里之外,“喜欢一个人关起门来想事情”。

  如今,大家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大块头的“宅男”在快手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视频火了,他“发明”的那些奇怪无用的物件上了各大社交平台的热门榜单,越来越多的人登门拜访。

  但对耿帅来说,不管在现实还是网络中,他并没有坦然接受被推到舞台中央的感觉。受人追捧的同时,他始终觉得,大部分人都在“看热闹”。

  “不自在才是最真实的”,耿帅不敢公开表达这份不适。他尽量转移注意力,“我最关心的还是先赢得大家对这些作品的关注。”

  生意没起色粉丝数却“蹭蹭”涨上来

  耿帅喜欢用自创的一句话形容做的东西,“猛一看觉得有用,再看好像又没用,继续看似乎又有用。”

  “脑瓜崩”、“童年三件套”、“菜刀梳子”等不锈钢手工艺品因其难以在有用与无用之间界定而成为耿帅制作的最大风格,网友继而热心地给他的东西贴上了“无用良品”的标签。

  用耿帅的话说,他发明的这些“无用良品”走红纯属无心插柳。事实上,他计划的人生道路原是另一番图景。

  “我自己喜欢铁制品,最想做的是不锈钢拖鞋”,耿帅说。

  去年四月初,耿帅憋在家里研究了4、5周,拖鞋没设计成型,他琢磨着接连制作出螺母手,铁制钱包,弹弓,指尖陀螺等五六个小物件。

  一个发小告诉他,前阵子看见快手上有人用废铁拼了一个手枪形状的装饰品,要价两千。“要不你也多发几个视频试试?”耿帅心动了。

 

  耿帅最新创作的“自制桌游烤串器”。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因为没有与网络打交道的经验,耿帅的第一笔生意就被骗了。一个自称做生意的外地人要求货到付款一个螺母弹弓,耿帅第二天早起发货,那人却就此消失了。

  第一个成功的交易紧接着让他赔了钱。6个预定螺母手链的网友有三人因尺寸不合适要求退货,他最终选择退钱,还赔上了邮费。

  回顾这段看不到未来的记忆,耿帅却很珍视,“目的纯粹,我一心想着做出更多有创意的手工艺品,直到足够吸引人关注,购买。”

  他享受纯粹制作铁器的过程,每天忙着敲敲打打。他认为自己的受众人群本就是小众的,喜欢金属坚硬厚重手感的,“应该大部分都是爷们儿”。

  没有交易让他陷入一种焦灼和自我怀疑中,但耿帅发现,粉丝数却“蹭蹭”涨上来。每次发完新的视频,他躺在床上刷手机,眼看着粉丝从一两千涨到两三万,再涨到十万,三十万……他称自己血液贲张,两眼放光,兴奋到凌晨三四点也睡不着。

  尝到被关注和认可的滋味,耿帅对涨粉有了更真切强烈的渴望,他时常安慰母亲说,“喜欢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很快就能挣钱了”。

  去年10月,耿帅翻看网络上的搞笑段子时,被一个《我就要哒哒哒哒哒的加特林》的视频逗乐,他立刻花了两天时间,用百来个螺母做了一个加特林机枪模型,并拍了一个十秒左右的视频。

  “我现在都记得,24小时内视频刷到一百多万播放量,我的账号陆续涨了近十万粉丝,那一宿,睁眼到天亮”。

  此前“半途而废”的人生

  一年前,网红耿帅还只是个手艺娴熟的焊工。他总结之前的经历为“半途而废”的人生。

  在保定定兴县的村落里,像耿帅一样,16岁便初中辍学的青年人再普遍不过。

  耿帅的头份工作在北京。他被安排在工地上打杂,帮忙收拾废品,打扫卫生。拿到当月900元的薪水时,他的梦想是攒钱开个鞭炮厂做老板。

  在外漂泊的十余年里,他去过五六个城市,干过不少于十个工种,装水暖,烫房顶,建商厦,卖手机……甚至还做过服务员。他戏称自己是城市的流动建设者,不是在偏僻的工地上干活,就是在赶往下一个工期的路上。

 

  耿帅正在为菜刀手机壳缝制皮套。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家附近修京石高铁。他逐渐听从家人“踏踏实实,少说话,多干活”的人生信条,从父亲手里接下焊接的手艺,在铁路上做了三年电焊的活。

  再回到北京,他被亲戚带到高档别墅小区里修燃气管道。

  他用“电影里都没见过的奢华场景”形容自己看到的住宅。一进门,瓷砖清晰地映出了人影,地下室里是酒吧,KTV,棋牌室,像是开了一家娱乐场所,后院游泳池的水有海的蓝色,水面上飘着冲浪板。

  管家每天换着劳斯莱斯、奔驰等名车来开门,称客厅里皮质的欧式沙发是专业定制,不小心碰坏了赔不起。

  耿帅每个月拿5000多的工资,大部分寄回家,留妻儿日常开销。他不算节俭,但在网上看见45元的工装裤也会一次性下单三件,“怕涨价咯,换着穿挺好”。

  因为害怕在城市里坐公交和地铁,除了出入工地,他没去过其他城市的任何地方。

  他能在一节车厢里看尽众生相,西装革履的白领,衣着鲜丽的女学生,而他穿着45块钱的工装裤,裤角上有自己缝的破洞,身上一股工地的气味,他一次次产生逃离的念头。

  对于这种一眼望穿的生活,耿帅体会到的是庸常和无聊,父亲和弟弟并不认为有任何问题。弟弟耿达说,“父亲就是做了三十多年的电焊,咱们没学历没背景,可不就一辈子做焊工嘛”。

  而耿帅的四个发小,与他早年生活经历相似,现在分别是建筑工人,消防员,公交车司机,还有一个在村里开了个小店。大家过年聚会时,每个人都梦想着在县城里买房买车,工作稳定,有五险一金,这个目标尚未实现。

  相比起周围人的认命,耿帅心里的那团火焰忽明忽暗地燃烧着,无处安放。2013年8月,他在微博上写道:“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呢,还能改变人生么?”

  他在工地上向一位前辈倾诉心中苦闷,想创业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却又跨不出这一步。那个中年人说,“我活到这个岁数,逐渐明白,不能凭自己的主见教育孩子,我混得不好,为什么要让家人顺着我不成功的经验走下去呢,不如让他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好坏也甘愿自己兜着。”

  耿帅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打动人的语句。

  火了

  从螺母加特林机枪的视频被一些社交平台推荐开始,耿帅逐渐有了知名度。

  他的主要收入来源转而变成每周一两次的直播,直播设备是一台900多元的海尔电脑和两千多元的一加手机。

  收入由二三十变成一两百元,再到如今,耿帅每场直播平均收获上千元的礼物。

  一个月前,耿帅的快手粉丝已经接近150万人次。他将自己切西瓜视频中一张图片截图发了微博,配图问“我火了么,为什么我做的东西还没人买?”图片中是他一张惊恐的大脸,还有他宛如在风中凌乱的头发。

 

  耿帅正在直播。视频截图

  他坦言,当时做这个表情包是希望更多人真正欣赏并购买他的手工艺品,别仅停留在看着好玩的阶段。

  9月22日,他终于称心如愿地做了一回线下实体店卖家。有商家在北京朝阳大悦城举办了“家乡市集”的活动,耿帅带着他的作品前来,一口气预售50多件手工艺品,包括“菜刀手机壳”,“童年拨浪鼓”等。

  “原来还真有挺多人喜欢我的”,耿帅的摊位销售火爆,他甚至考虑在淘宝上开一个网店。

  为了减少粉丝的遗忘和掉粉,他每天都在手机上刷各种搞笑视频和图集,看“内涵段子”,“糗事百科”,快手,抖音等,寻找创作灵感。有时点子来了,又是一夜无眠。

  每隔三四天,即使没有新的作品发布,他也会将自己的生活日常分享给网友,去集市买钢材,接受媒体采访等,偶尔在视频末尾羞涩一笑,“我怕你们忘了我”。

  事实上,他的知名度在不断攀升。在微博九月视频自媒体排行榜上,他位列12名。

  狂热的粉丝不仅送iphoneX手机,激光打标机等,某天早上,他一共接了五六十个陌生电话。不到三小时,手机打没电了。他吓得连续三天屏蔽了陌生来电。

  在所有不可控的事件中,耿帅最不担心创意的枯竭和幽默的缺失。

  “每一个视频里的创作,解说文案和拍摄都是我自己想的,这是我比较自信的地方”。他将之归功于个性使然。

  上初中时,耿帅喜欢看科幻片。长大后,他更偏爱周星驰的喜剧电影。因为欣赏那种看起来正经,实则荒诞的幽默感,他也不自觉深受影响。“像是嚼碎了生活的苦,又轻描淡写地讲出来让人笑,那种真实感吸引着我”。

  他不避讳谈自己的模仿。提及意外走红的视频中,有些镜头确实在向《国产凌凌漆》、《喜剧之王》致敬,“只是拍的太业余,可能大部分人看不出来。”

  他羡慕周星驰拍了一辈子的喜剧电影,如何怀揣着热爱的事情走到这么远,是人这一生的命题。

  耿帅想起自己幼儿园时就偷学着用剪刀裁了几把武侠小说中的飞刀,小学时将父母结婚时买的西式挂钟拆了又装上。七年前,他开始尝试自创一台玉米烙饼机,断断续续做了两三年,做了一个半成品,又隔了三年,他空闲时买齐了配件,终于组装完成,每隔两分钟可以压出一张煎熟的玉米饼。

  2016年,当他把玉米烙饼机展示给父亲看时,父亲没吭气。隔了半天,忽然对耿帅说,“你还是能捣鼓些东西,有想法试试也行。”

  耿帅从此坚定了要靠自己发明创作走出一条营生之路的决心。第二年,在妻子和母亲的反对声中,他将家门口十平米的小屋改造成工作室,把脑子里各种想法倾倒了出来。

 

  耿帅站在粉丝墙前,身后是为他打赏的粉丝名单圆牌。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可惜这种玉米烙饼机批量生产已有五六年,而他那台机器被遗落在老家的柿子树下,落了灰,没再使用第二次。

  那时,耿帅并不确定,网络是否能助他实现梦想晋级,又或者现实与梦境往往事与愿违。

  虚幻缥缈

  进驻快手一年多,耿帅却越发觉得网络世界机关重重,虚幻缥缈,往前行进的脚步并不轻松。

  走红后,耿帅收到有关减肥药,洗发水,铁锅等各类生活用品广告的邀请,几千到上万的广告费不等。

  村里人眼见着他每条视频过万的评论和百万的点击量,认为他早已发家致富,改善生活。

  他内心却嘀咕,“如果开始做广告,会不会影响个人形象,然后被网友嘲讽,接着万一掉粉,最后直播没人刷礼物了咋办?”他一个也不敢接。

  更伤脑筋的是,近两个月,他制作的“无用良品”订单量渐次增加,耿帅发现,自己没来得及给产品统一定价,也没有核算价格的经验,因此鲜有盈利。

  “无论哪个物件都要花至少两天的工时,按我们打工的工资算,平均250到300/天,再加上材料的成本,确实不算便宜。很多人嚷着说贵,我也不敢定高”。

  忙着制作“夺命”大风车和菜刀手机壳,耿帅和耿达每天8点准时开工,到晚上7点多收工。半小时后,耿帅匆匆吃完晚饭坐在了直播间,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他需要放空的时间考虑今天和网友聊什么。

  直播结束已是晚上十点多,他疲倦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粉丝聊聊天,看看最近流行的视频和社会动态,基本每天要凌晨一点才能入睡。

  妻子已经很久没和他好好坐下来说会话,六岁的女儿和四个月大的儿子多是妻子陪在身边,一家人很少一起吃饭。

 

  耿帅与奶奶和大女儿在一起。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最近总想着赶紧把网友的订单都做出来发了,别让人家等,其他的事几乎顾不上”。他的黑眼圈像一抹紫红的眼影覆盖整个下眼睑。

  耿帅有将近一年没去过理发店,胡子也有个把月没刮。他记得之前在快手上看到一个手工匠人,因为把飘逸的长发剪成公务员发型,粉丝骤减四五万人,“吓得我不敢剪了”。

  他的微信好友超过5000人,他把另一个手机送给耿达,让他帮忙打理安排洽谈的商业合作。

  新找来的品牌令耿帅心动,有知名电商品牌,有网游形象代言,还有一些企业的线下活动。

  他眼花缭乱,也苦于无处咨询,“想找个专业人士指点迷津,怎么接,接哪个,要价多少,应该有行规吧?”

  他还没时间考虑下一个创意是什么,偶尔有网友打电话来催,“耿哥,我最近不快乐了,你啥时候出新的视频啊?”

  这时候,他半天接不上话来,只是望向远方发呆,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

  他说不上哪里似乎变了味,失了真。 (文/赵蕾)

[责任编辑:董岳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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