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江西行】霧中的三清山

2019-06-20
来源:香港商报网

作家朱秀海采風視頻

  【香港商報網訊】江西多名山。三清山和道教興起的龍虎山相距300公里,咫尺之遙,流風所至,早在東晉即成為天下名嶽。食古不化者如我,生於老莊之鄉,幼讀《道德》《南華》二經,慕羽化之境,日思與列禦寇葛洪李太白等輩登名山,服清氣,步雲橋,謁仙洞,駐羽壇,長噫短籲,吐納雲霧,呼吸煙霞,以至於禦風逍遙遊於壙埌之外,三清山可以不遊乎?於是己亥年夏,有好友打電話問有沒有興趣至三清山一遊,當下想也沒想即大叫道有!豈止是有,是時身未發而心已先至矣。
 
三清山雲霧景
 
  西元二千十九年六月有七日晨,三清山之遊始,同行者有一同參與首屆“品鑒贛鄱中國作家江西行”朋友六人。雖然夙願得償,出發時卻生出一種擔心,以為天下好事都不是那麼容易成就的,人生一世,如同拜山,執意虔誠,不如意者亦在八九之間。真正可以稱作圓滿的事常常起於不備之時,不期之際,不意之間,猝然而來,倏然而去,於是大驚喜,然後大美逝,圓滿失,天下復歸於紅塵。
 
  遊三清山能例外否?觀諸心外,這樣的念想並非沒有來由。黎明起身,數日來一直如影隨形般追逐著我們的細雨便淅瀝瀝下將起來,導遊者又告,今日山上會有大霧,也許還會有大雨。然車輪已轆轆前行,雖大雨滂沱,又奈此一顆心何,反增遊興而已。車行半小時,已見兩山聳峙,濃霧大起,初時不過吞峰遮岫,山下田疇村舍仍在,漸則壅蔽天地,人的視野僅限於車窗之內。雨不停,小而復大,其聲嘭嘭,有千軍萬馬殺場擂鼓催征之勢。這樣的豪雨反讓一顆心定了下來,老子有言,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如果一直這麼下下去,天地應當很快晴朗起來。用老子的話講,天地尚不能長久,而況於雨乎?果不其然,雨下著下著天就開了,雖然仍然有雲,但已是白雲,洞開處藍天現於蒼穹,令人心也跟著好起來。於是大喜,起坐喧嘩聲不絕於耳。但這樣的時刻很快就結束了,霧復上,雲復重,天復闔,雨復下。車近山,風聲,雨聲,林濤聲,泉流聲,萬聲齊聚,咆哮如遠夜林中的虎嘯。事情到了這一步,倒真是有點擔心起今日登不了山了。
 
山景雲霧景,風聲林濤聲,趕緊用手機記錄下來,把這專屬於三清山的靈氣帶回去
 
山間棧道上,眾人行於雨霧中,霧漸開,景漸明,而心情也漸漸開朗
 
  車子停在山門之下。下車,仍有小雨,不大。舉目望山,大霧蒸騰,直上重霄,山與天一色。只有山腳近處稍露林木竹草的形影,但也不過是雨中霧中淡墨色的一片。然而也有意外,即便在如此的背影下,三清山仍以它廣大巍峨蓬勃的氣勢逼上眼來,令人不得不抬頭仰視。山在半天之中,天亦在山中,山又在霧中,天、山和霧合而為一,其勢磅礴,充塞了眼前的一切空間。山門處立著一座不太引人注目的牌坊,上面有“三清山”三個同樣不大引人注目的墨字,同樣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入山門,進登山纜車入口,沒有人阻止我們登山。此為一驚喜。小雨再停再下,抬頭再望,已至山根,霧更濃,直逼上前,此時不唯山在霧中,霧亦在山中,人亦在霧中。遠近高低不辨丘壑,亦不得細辨雨中之林木竹石泉瀑之所在,唯聞風雨聲和天地萬籟之音大作,遠聽則如濤如湧,浩浩湯湯,洶湧澎湃,近聽則泉聲萬股,細如滴注。而在這一切後面的聲音,低沉卻宏大,它就是三清山自己的聲音了吧,亦可以說山的聲音仍然是風、雨、霧、松、竹、溪、泉、石的聲音,正是莊子講的吹萬不同,復歸於一。沒有人阻止我們乘纜車上山。此又為一驚喜。轉瞬之際,機器響,纜車動,一身已臨於三清山千峰萬壑之上。一纜車之外即是天地四圍共六方,唯下視略見茫茫大霧中的山巔溝穀與草木之影,皆朦朧不真切,其餘五方皆白,霧近看雖不甚濃卻遮蔽瞭望眼,萬物似可見而實不可見,唯有纜車紮紮作響。少焉已至山頂,下纜車轉步行,回頭已進入半山壁上鑿崖架起的人工棧道,三清山之遊自此始乎?此復又為一驚喜。人工棧道不寬,盤紆曲折,步階高低錯落。因霧大,一側絕壁,仰望不知其高幾許;一側峽谷,俯瞰則難測其深。初時即便是棧道本身,也被霧氣半遮,行走進來竟生出了一點臨淵履薄的驚懼之念。雨仍舊不舍不棄,淋淋瀝瀝下個不住,有風吹來,將雨點吹得零亂。遊人卻不見少,所謂燕趙之雄,齊楚之英,韓魏之華,皆牽手攜肘,擎傘披雨衣,南腔北調,興緻勃勃做霧中之遊,如我輩同。此又一驚喜,想起一句古人的話:德不孤,必有鄰。哈哈。遊山一大節目是觀山。視野初時僅有數尺,可以見者不過是眼前霧中的山石樹枝野花藤草,樹枝或松或杉,或橫出或斜逸,或傲然直上或藐然直下。霧團湧浮於枝葉之間,上下進退,拂人眉眼。間有林雨斜注,冷風後吹,使人有寒意。石壁間泉流順裂溝和著雨聲下泄,汩然嘩然,多聞其聲而不見其處。如此只在霧中行走,久了未免令人氣沮,好在天遂人願,有傾雨未住而霧已漸開,視野可至幾丈之外,可清晰可見之景之物越來越多了。橫伸之松,倒臥之柏,叢生之竹,膨突之石,奔泄之泉,雨中大片盛開的白色花朵,原來只可模糊視之,現在盡可以清晰一暏。終於,棧道到了盡頭,有石階可攀山頂,因右膝有疾,與同行的龍一兄改為復踐棧道歸去。霧大退,除沿途的松柏竹石泉花,視野亦漸開闊到可見霧中之山,霧中之穀,近者有工筆之細,遠者有水墨之韻,但仍然不能遠視,心胸欲大開而未能。唯一可欣慰者是此次走回頭路,發現竟是從另一方向重走一次三清山棧道,換一個全新的角度再看沿途和風景與物華,加上行來霧氣更淡了,山山水水一時間越來越明朗,感覺竟像是全新的一遊。降至山下,回頭望去,三清山還在那裡,山下已風清氣朗,山上依舊霧滿雲深,與天地接。良久方上車離,有不舍意。
 
作家朱秀海(左)與作家龍一(右)三清山合影留戀
 
  嗚呼!我發自京城,數千裏為拜謁三清山而來,上下山不過數小時,唯見霧中之山,無論是玉京、玉虛、玉華三座仙峰,還是葛洪獻丹、神女戲松、三龍出海等景觀,皆不得親睹。至於謁仙賢,飲清氣,入仙界,做一日神仙之遊,復何可談歟。心悵然者良久,至今日,因有所悟,方得釋然。
 
  何則?據地質學界言,三清山誕化為今日之三清山已有1.8億年,而我在億萬斯年之中只來此一日,本應只能看此一日之內的三清山;三清山在一年之內,一日之間,又有春夏秋冬的變幻,陰晴雨雪霧的不同,而我來的這一日,恰好遇上了霧,而我也看到了霧中的三清山,亦所謂得其所哉。我看不到億萬斯年每一個日子陰晴雨雪霧中所有的三清山,是我的人生的局限,卻是三清山永恆魅力的無盡藏。
 
  更有一個意外的打擊來自某戰友,他看了我霧遊三清山的微信後留言道:你忘了某年我們到井岡山開會到過三清山的。但這件事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再想卻發現可能是真,只此方能解釋為何走在三清山橫懸於半山崖的棧道上我會生出夢中曾遊的感覺,那步梯和欄杆,它們的形制和風格,竟然是熟悉的。為什麼一點記憶也沒有的原因也是可以解釋的:那次會議是在井岡山召開的,雖然主辦方安排了一次三清山之遊,我卻不知道,反以為仍是在井岡山某景區暢遊,結果竟成了這樣:三清山我來過了,但仍然沒有去。想到這第二次三清山之遊,也可以以此話論之:我來過了,但仍覺得沒有來過。
 
  這是不是我和三清山的另一種機緣呢?三清山,我兩次真實地看到了您,在不同的時空之中,但我仍然沒有看到您,因此而仍想再看到您。這樣一種心情是不是仍然可以解釋呢?這個解釋就是我已經被三清山迷住了,它那被億萬年的滄海桑田陶鑄的遺世獨立的秀美風光,它由數千年的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道法自然的思想浸潤的文化精神,都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的心魂。我還沒有看到所有的三清山,山上所有的松竹泉石,奇峰峻岫,朝霞與夕照,風花雪月,但是我想看到。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要這樣?在世界的某處,一直都有一個我們一生都想去卻永遠覺得沒有去到的地方嗎?在這樣一個地方,真地隱藏著我們心中永遠的和全部的向住、追問和憧憬嗎?人生苦短,我們的心卻想看盡天下美景,參透天人之際的玄旨。看不盡天下美景的快樂真的是快樂嗎?參不透天人之際的玄旨的人生真地是值得一過的人生嗎?(朱秀海)
 
  作家朱秀海簡介:
 
  當代著名作家、編劇,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政治部創作室原主任,一級文學創作,電視劇《喬家大院》的作者、編劇。曾獲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兩次)等。
 
  代表作:《癡情》、《客家人》、《天地民心》、《升虛邑詩存》等。
[责任编辑:赵书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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