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溪之惑

2018-04-03
来源:香港商報網

【香港商报网讯】记者唐勇平 特约记者袁忠民报道:见过愚溪的人不少,但知道愚溪与柳宗元关系的人可能不多;游过愚溪的人不少,但去过愚溪源头的人可能更少。

湖南永州。古城零陵西南约40公里的梳子铺乡愚溪源村(原名喇叭山村),群山环抱,层峦叠嶂,草木蔽天遮日,幽深,幽静。山的深处,路的尽头,有一个三五尺见方的岩洞,如被大山挤压出的一道缝口,一股泉水从缝口里涌出。仲夏时节,我走进这个名叫大古源的地方,凝望那奔涌不息的泉水,我的心里涌起起一阵敬畏,产生一种震撼。因为它连接着一条名溪,联系着一位名人。

 

这条名溪就是愚溪。这位名人就是柳宗元。
大古源就是愚溪之源。
愚溪与柳宗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古源泉水经过洞口的一汪浅池,被拦截分成两股。一部分流入左边的一条水渠,依山就势,浇灌良田。
大古源泉水的另一半直接流入山涧。山涧里全是光滑的鹅卵石,杂木杂草从山涧的两旁极有生命力的生长,茂密得很,把整个山涧都遮盖住了。泉水敲打着小石子,撒一路不绝于耳的叮咚声响,蹦蹦跳跳,在下游大约一里地的地方钻进大古源水库。
千百年来,泉水穿越时空,穿过历史,哗哗啦啦,如泣如诉,似一个人在低低细语,讲述着他内心的孤寂与悲凉,也似乎在借鸣泉解读自己对人生命运的抗争与呐喊。
这个人是谁?是1000多年前的柳宗元?还是21世纪的你?我?……
村里人说,这个岩洞外窄里宽,往里走30来米,是一个宽敞的大洞,人可以直立而行。再往里走,就见一个巨大的水柱向上喷射,形似盛开的莲花,足有一人多高,这就是大古源即愚源之源的源点。
山是不变的雕塑,水是流动的风景。
站在岩洞口,我的思绪如这泉水游走着。柳宗元来过这里么?我查阅资料,没有这方面的文字记载。
唐元和元年起,柳宗元被贬永州十年(805—815年)。
在永州,柳宗元是那么热爱愚溪,那么钟情愚溪。唐元和五年(810年),他曾在愚溪之畔构亭筑室居住。愚溪原名冉溪、染溪,他每每走近它,流水潺潺,明清如镜,便见溪生悲,托物寄情,觉得这美丽的小溪竟无人眷顾,就像自己,空有一腔正义与才华,是不是真的不合时宜,显得很愚蠢呢?
于是他将冉溪改为愚溪,并写下《愚溪诗序》: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而不能去也……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寂寥而莫我知也。”
有了愚溪,柳宗元就有了知己知音,似乎找到了感情的寄托,人溪同命,触景生情,自己的联想也丰富起来,便更加热衷于“愚”。以“愚”喻己。于是,索性将愚溪周边的景物用全“愚”字冠名。因而,愚堂、愚泉、愚丘、愚沟、愚池、愚亭、愚岛等“永州八愚”适运而生。还写下《八愚诗》以记之,借以表达自己坚持正直操守却反遭打压埋没的悲愤心境。
我翻开《柳宗元全集》,发现他所写的诗文中,记述愚溪的还有多篇,其中《钴鉧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西小丘小石潭记》三篇成为组成“永州八记”的名篇。一千多年来仍熠熠生辉,脍知人口。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宝库中的辉煌一页。但他却没有留下记叙愚溪源的游记散文。
在如画的大自然里站着,我的心境却悲凉。此时,我的耳际似乎飘来悠扬的诗吟:
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
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
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
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
哦,这是柳宗元的《夏初雨后寻愚溪》诗。听罢,我似乎看到了也理解到了柳宗元那种不与小人为伍,在永州静心处世、避开官场生活的心情与感受。
“颠委势峻”,“青树翠蔓”,“如鸣珮环”……柳宗元笔下的愚溪美丽,迷人,神奇。而他却没有涉足、没有踏进它的源头,不识它的面容。就好像一个痴情男子十分喜爱一位漂亮的女人,居然没有去过这位漂亮女人的家乡,没有见过她的母亲,这在情感上是不是一种缺陷、遗憾和不足呢?
是难以寻觅?是无有余暇?是故意而避之?是怕触景生悲?留下的这个千古之谜谁能读懂?这个千年之惑谁能排解?
当年,永州人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被贬落魄的柳宗元。当年,永州的秀美山水抚慰平藉了柳宗元的孤独之心。当年,是柳宗元的不朽诗文写活了永州,推介了永州,把永州推向了世界,影响着古今。他流传于世的600多篇诗文,其中百分之八十写于贬谪永州时的十年间。这足以说明,柳宗元对永州的炽热之爱。
是的,柳宗元走进永州,他是幸运的。他用自己的诗文感恩永州,永州是幸运的。
在永州,柳宗元开创了中国山水散文游记写作之先河。永州成就了柳宗元。柳宗元成全了永州。
柳宗元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感恩永州、反哺永州,这是对永州最大的贡献,也是永州最大的文化财富。一千多年来,永州始终受用着这个文化财富带来的文化利益。柳宗元的用心何其良苦哦!
如果,柳宗元去过愚溪,那么,他所写的永州山水游记里,就可能多了一篇《愚溪源记》或《大古源记》的美文。
但是,终究,柳宗元没有走进他心仪的愚溪之源,没有解读愚溪之源的山水密码。这是柳宗元的疏忽么?可能,他怕走进愚溪源,怕看到那一泓碧水,怕触发心头的痛点,怕引起伤感、伤情、伤痛。只有放弃,只有回避,只有逃脱,才是上上策,才是最佳的选择,才是最美好的落幕。
这样看来,柳宗元是明智的。
他是逃脱了,但是,这成了永州永远的遗憾。
灵动的白云,有一种原始的、远古的美,高高的挂在蔚蓝的天空下,有时游移,有时驻足。纯净的大古源泉水,就像少女纯净的心,没有杂质,清澈晶莹。
对大古源,康熙九年的《永州府志》这样描述:愚溪在城西河,“旧名冉溪,柳侯冒之以‘愚’名。溪流曲曲数十里,怪石杂于古岸;水澄澄无滓,潭下视溪底,皆石所布,绿绕而苍围。”
《零陵县志》(1992年)亦云:愚溪“发源于梳子铺大古源。流径沈家铺、排龙山、西塘观、高林桥、双济桥、钴鉧潭,于柳子街注入潇水。流经41公里……集雨面积153.7平方公里,多年平均经流总量1.14亿立方米,多年来平均流量3.6立方米/秒。”
离大古源泉口左上方约50米处,翠绿掩映间,座落着一座寺庙,曰大古源寺。寺不大,一排三间,简陋,也有些破旧。走进寺内,佛香四溢。显然,刚才有善男信女敬拜过,是为祈祷平安吧。传说,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人从零陵进贤乡(即今大庙头、何仙观一带)抬着一尊菩萨西行,经过大古源。这菩萨看到这里群山环抱,林木苍翠欲滴,泉水清澈,风景秀丽,舍不得再行,就想在此定身。于是,这菩萨就使了个法术,使自己变得沉重起来,重量倍增,抬菩萨的人走不动了,只得在这里修建寺庙,设立祭坛,将菩萨供奉起来。说也怪,从此后,这里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寺庙是一种文化。大古源寺佛堂里供着数尊佛像,正中间的是坐莲观音,靠右边的是弥勒佛。佛经载曰,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有菩萨或佛在守护着。观音是人们心中平安善良的化身。在中国,古时经商的,赶考的等等,都是男人多,常年出门在外,平安则成为首要。人们常拜观音,寄托平安之愿。弥勒佛是笑佛,心胸宽广,不知烦恼,看着他敞着大肚、面带微笑、慈祥和善的样子,好像在告诫人们:人生在世,应以平常心对人对事,多些宽容大度,少些是非麻烦。
这使我想起一幅赞颂弥勒佛的对联:
大度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慈颜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我在心里祷告,愿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在佛的护佑下,度量广大,抛却不快,生活安康,幸福美满。
听当地人讲,过去大古源寺香火旺盛。近一二十年来,它经历过几件大事,有过不测,有的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因年久失修,大古源寺倒塌了。2003年,当地人捐资在原址上重修。“重修大古源寺功德碑”记载,共耗资3万余元,其中冷水滩人单玉兰女士捐款最多,为1万元,她后来出家,削发为尼。寺庙重修后,曾有1位尼姑在此住持。某日,一位当地人(据称是“疯子”)闯进寺庙,向尼姑讨要饭吃,索要钱财。因寺庙是清贫佛教之地,尼姑哪来余钱剩米。那“疯子”便残忍地将尼姑杀害,血染寺庙,其状惨不忍睹。
是那人真的“疯了”么?
再后来,广西一位听说很有修行的和尚知道这个大古原寺,便慕名而来,自任主持,再续香火,也大吹大擂过一阵,大喧大闹过一番。但终因他沾染了当今世道的邪气,是位“花和尚”,人虽入道心却向往花天酒地,成天带些年轻男女在寺庙厮混,辱没神圣斯文之地。当地人很气愤,就把这位“花和尚”赶走了。
是世道真的变了么?
现在,偶尔有人进寺烧香。
过去大古源寺是寺庙,主持是和尚,为什么后来演变为大古源庵,有尼姑住持,寺庵互通,就不得而知了。也没人深究。
小涧边,有几个男孩打着赤膊赤脚,每人一手拿个塑料袋,里面有几只螃蟹,一手把弄着一头系着细线的小竹竿,将竹竿的细线伸进小涧,一上一下的摆动。我问他们这是干什么。他们说是钓螃蟹。“螃蟹也能钓?只有捉螃蟹的吧。”我不解,便问。小孩说钓比捉有味道些。看着他们一脸天真无邪的稚气,也把我带回了年少时光。
这时我就想,人们可以挤一点时间,邀约三五个好友,亦或携偕心上的那个她(他),亦或是一个人——虽然孤独,但在这里的孤独是一种心境,是一种自由,是一种坦然,也是一种脱俗——走进这个让人心仪与梦绕的地方,享受大古源的谧静、悠然,聆听愚溪源如琴弦般的流水声响和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小鸟的啾啾呢喃,以及大古源寺那“梆梆——梆梆——”的木鱼敲击声,还有那黄牛的哞叫声,和着孩童的欢笑声。它们汇成一首大自然的自由交响曲,在山间回响,美妙而动听,让人不忍打破它的空间。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让人心醉?
在这里,人们离开了世间的喧嚣,避开了社会的纷争,丢开了人生的烦恼。在这里,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也可以让思绪飞跃;可以什么都不用牵挂,也可以把天下装进心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似乎自己一无所有,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如飘在池塘的一叶浮萍;也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包括整个世界。
大古源泉水有一股野性,有一种柔劲。或许是沾了柳宗元的灵气,它就像柳宗元的游记散文,狂野中透着精巧,忧愁中体现优美,伤感中连着妩媚,厚重中伴着灵性,深沉中不乏欢悦。
捧一掬愚溪源泉水,喝下去,有一丝甜味,那是一种透人心脾的清爽。用愚溪源泉水洗一把脸,能洗掉疲惫,洗却烦恼,洗净心灵。
千百年来,大古源泉水来到愚溪尾部,流过西小丘,走过钴鉧潭,在柳子街前驻足,在柳子庙前观望,感受一番柳子的灵气和神韵后,情不自愿地融入潇水,在五里外的萍岛汇入湘江。
我似乎看到,愚溪水有一点无奈,有一些遗憾,有一缕困惑,有一腔惆怅,有一种忧伤。
也许,这是当年柳宗元的心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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