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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談央美78級油畫班:一群漸漸老去的油畫天使

2016-06-17
来源:99藝術網

  1978年是新中國美術承前啟后的年份,“文革”美術告終,美術之“道”也開始以更加豐富多元的樣式出現。就在這一年,中央美術學院開始恢復一度中斷的高考招生。這個群體,歷經社會環境和意識形態的種種更迭變化,變化的是各自表達的方式,延續的卻是35年前對油畫的癡迷。

  后排自左向右:施本銘、謝東明、馬路、朝戈

  中排自左向右:劉溢、夏小萬、陳文驥、曹力、王沂東、楊飛云

  前排自左向右:高天華、朱乃正、詹建俊、鐘涵、靳尚誼

  在潭拓寺。

  自左向右:王忻、馬路、季云飛、曹力、施本銘、夏小萬、楊飛云、劉長順、劉溢、朝戈

  描述“文革”后的校園熱鬧,說來話長。老天爺!現在我必須努力回想他們三十多年前的孩子臉。1978年秋,我入學了,在王府井美院破食堂頭一次瞧見各系78級同學蜂擁而進,排隊買飯,年齡大致十七八歲到二十出頭——男生蓬頭長發,藍布中山裝(如今藝術學生的時裝與發型倒是大大進步了),少數女生中,兩三位終年穿著綠軍衣。

  楊飛云作品

  每天晨起,曹力站在三號樓墻角下夾一把小提琴,旁若無人,飛快地拉;與我同舍的汪建中從食堂隊伍回身走出,單手握四只饅頭,輪番咬下去,頃刻吃光;李寶英,每在樓梯口走廊里迎面見著了,總是抱歉地笑著,好像做了什么錯事;馬路,不知哪里弄到一枚巨大的老式錄音機,擱在教室門口和走廊之間,單手托腮,聆聽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朝戈,沉默寡言,那年我與他們同去呼倫貝爾,眾人喝醉了,他坐在深夜的草原上獨自嘔吐,我走過,撞上他的背脊,險些絆倒;同樣喝醉的施本銘則間歇性干吼著,通宵未曾入眠。

  朝戈作品

  奇怪。這個班全是只管畫畫,渴望畫好的傻子——楊飛云如今是位慈祥的領導了,那時他就少年老成,永遠謙遜著,請人給他的畫提意見;劉溢,某夜忽然拎了一件濕淋淋的油畫創作給我們看,畫中是被撕毀的“文革”街頭大字報——其時他才大二,日后四川畫家高小華被稱為傷痕繪畫的初始作《為什么》,尚未問世——我記得他骨碌碌的眼神遍看著每個在場的人,渴望回應,可是眾人反應不過來。施本銘在畢業前就玩兒后印象派手法,捏著群青顏料管直接在畫面上橫豎擠出濃厚的原色;1981年,我將出國,英俊的夏小萬才二十二歲,剛畫了一幅巨大的豎幅風景,使我驚異,只見他穿著T恤走來走去,滿臉青春的油汗。

  油畫系同學分畫室時的留影。

  自左向右:施本銘、馬路、李寶英、王忻、楊飛云、高天華

  劉溢作品

  以中外藝術教育的常態,每屆畢業生出落為職業畫家者,頂多十之三四,可是78級同學幾乎個個頑強有種,以三十多年的大量畫作,證明他們不但有才,且能持久,這是可驚異的——八十年代初我走掉時,他們尚未畢業,十多年后回國玩耍,楊飛云、朝戈、曹力、王沂東,已然功成名就,又見施本銘、劉溢、夏小萬等等各自畫出了風格卓然的作品。我不想強調他們出身名校——哪所學校都有天才——他們確乎不曾辜負美院的名分。

  曹力作品

  1996年在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同學聯展“重復.開始”時留影。

  自左向右:曹力、陳文驥、高天華、劉溢、朝戈、施本銘、謝東明、夏小萬、馬路、楊飛云

  在潭拓寺。

  自左向右:劉長順、夏小萬、朝戈、施本銘、楊飛云、王忻、季云飛、曹力、劉溢、馬路

  油畫系同學分畫室時留影。

  自左向右:施本銘、馬路、曹力、季云飛、李寶英、王忻、楊飛云、高天華

  比起五六十年代老大學生,比起1978年入校的所謂研究生,78級同學個個都是晚輩,誰也不曉得日后會是什么角色;比起今天望不到邊的美院羔羊,他們已然成了長輩,逼近花甲之年。當我在新世紀見到兩鬢斑白的夏小萬,他已是中央戲劇學院的老教授了。

  王沂東作品

  此刻要來評述這伙同學,我得想想看。以“文革”劃線,很難說,這群同學是承先啟后的一代——往前推,五六十年代的蘇式作風和“文革”教條,到78級新人始告積弱而中輟,雖然他們的本科訓練大致承續此前的二手蘇派油畫教學,但和上代同學相比,他們無疑是第一撥半自覺擺脫美院因襲教學的初試者。往后看,八五新潮及日后當代藝術的弄潮兒,并非來自這個班級,而是其他科目、其他院校。僅就校內范圍看,版畫系徐冰及后來的方力鈞等,才是深度介入者。其中,就我所知,施本銘曾參與八九大展活動,是同班同學中較早叛逆的個案,但相對而言,他和78級油畫班同學一樣,信奉寫實美學。

  施本銘作品

  是的,不論各人的傾向與偏愛,整體而言,78級油畫班是忠誠的寫實群體,準確地說,是一群寫實畫藝的競技者。八十年代初,由上代教授組構的寫實陣營仍是中國油畫教學的重鎮,而不久后起事的八五運動是突然降臨的,緣于開放后的訊息沖擊,又是藝壇相對邊緣群體的政治性動作,故日后漸漸“坐大”的前衛藝術中,鮮少出自中央美院油畫系——如所周知,那是這所學院位居要津的老牌。

  夏小萬油畫作品

  但78級同學并不該被視為美院的嫡傳。其中佼佼者,楊飛云浸淫于泛古典美學,朝戈迷戀早期文藝復興濕壁畫傳統,王沂東以照片式的精確(但不是照相現實主義)刻畫鄉土人物,施本銘、劉溢、夏小萬雖作風各異(近期的夏小萬作品引入三維與裝置概念),但其技法與趣味,是巴洛克、浪漫主義和部分矯飾主義的混雜——遠遠望去,他們仍會被認作中央美院招牌性寫實群體,可是此前美院各屆師生,從未出現78級同學的畫風。

  夏小萬裝置作品

  另一鮮明的標志是:革命主題、工農兵形象、主旋律創作,在78級同學的所有作品中全然消失了。到了新世紀,由體制內重金策劃的大型歷史畫創作——那是一場可笑的徒勞——網羅全國各地老中青油畫家,包括美院上輩教授,其中,沒有一位作者是78級同學。

  總之,革命年代老美院流行的英雄主義,開放時期同行間普遍的機會主義,均與78級同學無涉。親歷文化環境和美術形態的種種丕變——或曰混亂——這一小小的群體始終處于內斂、自為、固守而超然的狀態,不為外界所擾,也無意引領時代。他們各有差異和分殊,但在美術界全景觀內,我立即就能辨認這伙老同學。這么多年過去,出于一種難以解釋的緣故,他們至今凝固著八十年代的校園印記,長久保留著學生氣,并以追求油畫的純潔性,表達對這一畫種的敬意。

  這或許是中央美院——或者,唯1978年的歷史時刻——才會凝聚而成的集體驕傲。可能就憑這內在的驕傲——說是迂闊,也可以的——78級同學不曾迷失于后來的泛現代主義喧囂,也未出現貿然的轉變或突進。除了兩位遠走紐約的同學,曹立偉、季云飛:前者近年進入日趨個人化的超驗圖式,后者幾乎遍嘗紐約市面能見到的所有繪畫手段,之后轉入紙本。但有一層足夠確定:似乎沒有哪位轉向功利與投機,眾人仍像才剛入學,懷抱神圣與幸福感,纏繞著自己的畫架,仿佛是一群漸漸老去的油畫天使。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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