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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坐在层层叠叠的黑色闪电上

2015-01-05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你不能用看过的任何电影来比附它们、评判它们。无论如何,《一步之遥》沉甸甸挂在了我们本土的圣诞树上,压得树干都弯了(大家干的),不去摘或摘下它都非常困难。

“这是个伤心故事。”廖一梅说。

说这话时,她刚被姜文“诱”到剧组,歌舞部分已经开拍。姜文跳完大腿舞回来,花一个多小时把存在脑子里的电影从头到尾演了一遍,看得廖老师心里一片戚然。她看到了这个荒诞故事深处的落寞和无奈。

7月底8月初,在内蒙古乌兰布托铁马影视基地,我跟着拉灯光器材的马车爬上一座大概也就五六百米的山包,美术组已经在那里搭好一座正红色的塔楼,上面有架风车。可是坡很陡,也没路,除了马车、皮卡和自个儿的腿脚,什么车都上不去,而一匹马一天只能来回拉6趟,否则就是虐待它们了。发电车停在山脚下,八百多米长的电缆穿过些幼嫩的小草和紫色的小花上山,供各部门用电。为了这漫山的青草长到及小腿高,姜文等了大约一年。

周韵正站在坡上跟剧组说一场戏:“……黑色幽默,它得黑啊。”

12月15日,北京首映。一池子乐手拉完曲子,拷贝还在过海关——改完台词配完音打纽约来。待拷贝安上放映机,观众已经干等了好几十分钟。朋友圈里当晚有事没去的,乐了:猪(祝)你们冻掉脚趾。

姜文第二天对着媒体解释这件事,嘴边顶个大泡——也可能吃火锅吃的。

我读完整部戏的台词。那些划成红色的地方是修改过需要重新配音的,有一处直接标明“删除”;在划成绿色的地方,拣到一些敏感词汇,比如:竞选、选举、直选,尽管选的只是些从业美女。

台湾影评人焦雄屏老师看电影的时候做了笔记。她说姜文的电影过去是台词快,现在影像和剪接也快,接收、咀嚼、消化他做的菜对观众是很大的挑战。这话早年阿城先生也说过:您全上的羊腿,给碗粥喝行吗?

我看电影的时候比较狼狈,腾不出手记是肯定的,因为不得不给身边那位必须随身携带的3岁半小朋友饲点吃的喝的,好把他的各种响动摁住。但小孩子往往是会看电影的:在大段大段的歌舞段落,他目不转睛;当王志文老师把完颜英的假腿扛在两肩唱起改了词的《天涯歌女》,他简直雀跃了,马上想试验把自己的腿搁肩上;当最后一列红色火车出现在银幕上,他大喊:这是国家主席的火车!我觉得他好像看懂了。

荒诞这个词,早已超越《辞海》中“犹荒唐,妄不可信”的本义,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指向各种制度下这个世界角角落落里必然发生的奇形怪状——它就在合理不合理、to be or not to be之间那根陡峭的钢丝上。

荒诞或黑色幽默是个高级东西,《一步之遥》表达了对它的理解。

一开场,文章对着镜头讲的“锅气”故事是为引出NewMoney变Old Money的花钱动因。但是,这场戏多么像表演系考生的小品,冗长、煞有介事、不够荒诞却足够倒人胃口。我疑心导演是为突出向《教父》眨眼环节的马走日的那半拉肩膀,IMAX3D的。

但很快,荒诞随两位本是旗人的主角来了,愈来愈醇。为什么非得旗人呢?接老佛爷大清国啊。

这位,祖姓默尔济吉特,正白乌哈拉萨虎爵赏都统世袭佐领兼云骑尉嘎图辉达拉哈多罗贝勒(重点是贝勒),改汉姓,姓了马,名走日,定语是“善审世,故宽严有度,公众姿势确定人”;

这位,祖姓舒穆禄,改姓项,名飞田,前缀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道德良心测量者”;

两位联袂搭档“全球妓女大赛”主持人——改成“花域大赛”——扯着嗓子喊:

“听啊!天平洋的季风,已撩拨起黄浦江的热浪

“看呐!全人类涌动的春潮,正翻滚着大上海的自豪

(多少上世纪70年代前的童年浮现,那时候,有种东西叫大会串词)

“Today is history!

“Today we make history!

“And today we are part ofhistory!”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历史怎么个Make法?王志文演的王天王来讲,讲的是电影剪接:“一张男人的脸接一张婴儿的脸,慈祥;一张男人的脸,接一个光屁股的女人,流氓。所以,马走日那张狰狞的脸,接上一个断头女人,他就是在杀完颜英。如此这般,杀完颜英在观众看来,它是有的!

“枪毙马走日,不是个人恩怨。是时势要毙他,人心要毙他,而且已经毙了两年了,现在就看你是不是顺势而为,替大家毙了他!你枪毙的不是马走日,是民愤!”

大家和民愤是什么?鲁迅先生写过好多回了,譬如《药》。电影里他们正坐园子里看戏,王天王在演《枪毙马走日》——

“哎呀,坑挖小了,铁锨没有,不能改坑,只能改侬啊!”

“(拿刀,问看客)哪一把?”

“大的!大的!大的!”

“(收下马走日送的金子后)昨天有人威胁我,企图用钱收买我,让我不演这出戏了。我现在听听大家的意见,我是演还是不演?”

“演!演!”

“那这个人,砍还是不砍呐?”

“砍!砍!”

“用哪把刀砍?”

“大刀!大刀!”

许多黑色一闪而过,跟闪电似的——

青卢白狐,最后字幕滑过qinglongbaihu。

“给白狐福斯特小姐找个爱她的疼她的,愿意听她倾诉的亲爱的爸爸。”

“那些需要女人又没有慰藉的老人。”

马走日给完颜英抽了大烟,开着敞篷车带她上月亮“解放兔子”。

武六小姐想变成中国的卢米埃尔,好个“去海边拍日落,去泰山拍日出”。

洪晃演的覃赛男,姓是改过的,我尚未破译出原姓什么。她会英文法文拉丁文,还有上海话。她关照副官:“侬帮厨房讲一声,今朝夜里有客人来咯。”

“好咯太太,个么军歌还唱伐?”副官。

“唱啊,为啥勿唱啦。”

(史载,在中南海的时候,袁世凯吃饭时要奏军乐。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记过,每当军乐声起,总管太监张谦和的嘴就会因生气而变扁:“简直钟鸣鼎食,比皇上还神气!”)

武大帅妻妾成群,是一种战略好吗:“别的大帅娶走,形成新的力量,对我们形成新的威胁……”所以为了这个家,他背负那么些小老婆。

大帅关照闺女武六:“你的本事就是拍好电影,当个电影艺术家。我在外边儿喝酒,很有面子!”

“中国人的事中国办,中国人的罪犯中国判”——群众台词删了,可拉的横幅还在。

武七面对马走日“田字里有四个日”的顶撞,脸都歪了:“讨厌!您纠正我干什么呀?!您讨厌就讨厌在这儿,这个时候您纠正我干什么呀?啊?!”——是否许多张脸孔浮现?从爹妈、小学老师开始……都是代表权威的脸。

廖一梅说,女人在姜文那里,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理解的;捕捉和展现她们的美是他作为导演的卓越才能,但对她们那柔肠百转、喜怒无常的心思,他则带着男人特有的天真,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一次,姜老师有了探究女人内心的愿望——

(舒淇翻过攒了一橱的婚纱)“我见到喜欢的就悄悄儿买下来,我见到喜欢的就悄悄儿买下来”,堪比“我家门前有一棵枣树……”唉,女人。

“哪有一晚上上仨台阶的,还这么陡……我还是个孩子。”唉,男人。

这场求婚戏,看着听着那么熟,《过把瘾就死》里的杜梅一闪而过。

“我是去找他了。可是我没睡他。因为我爱他!”这是武六小姐。

两位女主角展示的重要特质都是痴情和奋不顾身——80年代文艺女青年被赋予的德行,京派文艺作品中女青年的宿命。不知21世纪正当青春的女孩儿们,怎么看。

在内蒙片场,我看到姜文一遍遍要求重来,对各部门发出指令,在许多细节上掐到精准、再精准,而片刻后他又要上场演戏。我看到一个无法忘掉的瞬间:他微闭了眼,一抖脑袋/一个激灵,迅速把自己从导演切换成演员。

最后一场马走日在塔楼上揭底兼告白、同时连中三枪最后超了现实飞起来的戏,是清场演的。姜文希望不被打扰。成片证明,他演得棒极了——

“哎!(挨第一枪)什么枪法这是。有点凉风儿进来了倒是。

“那赛金花呢?赛金花……嘿!好!(挨第二枪)这是不想听我说了呗。您倒是打准点儿,我就闭嘴啦。

“您想知道这个赛二爷到底是真是假?这么说吧,有没有真的赛二爷我都弄不清楚……

“那天晚上下着大雪啊!老佛爷把我叫到她那儿去,一把给我按到炕头儿上,说小马儿,你给我出点儿主意。我说老佛爷怎么又让我出主意啊?嘿嘿嘿(挨第三枪)回来嘿!

“哎!就这么着,我让人家给枪毙啦!据说啊,也倒没觉着跟活着有什么不一样。不知道后来这武六是怎么着了,拜托诸位,得空儿帮我打听打听哎!”

《鬼子来了》结尾,马大三的头被砍了,骨碌碌滚定了,看行刑的人将军刀插回刀鞘,世界从黑白变成彩的。这类超现实处理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捅刀那场戏就有了,在《太阳照常升起》里俯拾皆得,它象征着:怀疑。

一位视牛顿为偶像的画画朋友看完电影怒了:不带这么耍猴的,全是谜面!然后他考我:五加六等于几?

姜文在精神上有点像吉普赛人,他流浪的疆域从斯坦尼体系的“伪真实”到布莱希特的“间离”,到近年也许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时空里。在他的5部作品里,我们渐渐读出一条线索,关于历史,带点哲思,归根结底关于人——对,从戏剧学院开始,姜文最大的兴趣仍然在观察人、表现人,康德那句“人即是目的”用在他身上,恒定。用焦雄屏的说法,从历史的维度或许应该这样来看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一步之遥》《鬼子来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

但是从拍摄顺序的维度,我看到姜文强烈的个人风格已经趋于完成。他是复杂的、浓烈的、高密度的,也是略带紊乱的——这是他在表达人内心和人自身的探索过程中留下的痕迹,因为人类,太容易心乱了。

你不能用看过的任何电影来比附它们、评判它们,它们是姜文的原创。他不是诺兰,不是维尔纳·赫佐格,也不是马丁·斯科塞斯……若只用荷尔蒙来形容,呵呵。只是拜托导演下回别用9位编剧了,比重不同的溶剂混一块儿晃再久,静止时总会分层;而且博采众长之后……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能头上插满花——非说堆砌也是强烈的一种,我也没辙。

2014年尾,我们惊叹于世界电影似乎已经踩在一个更高级的认识论台阶上,但无论如何,《一步之遥》沉甸甸挂在我们本土的圣诞树上,压得树干都弯了(大家干的),不去摘或摘下它都非常困难。

 

[责任编辑:宋斯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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