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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的《小天堂》,在人间的安放

2015-08-19
来源:凤凰读书

 

 【基本信息】

书名:小天堂

作者:柳营

上市时间:2015年6月30日

定价:29.8

开本:32开

页数:320

ISBN:978-7-5060-8188-7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作者介绍】

柳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在《收获》《十月》《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阁楼》《窗口的男人》《蘑菇好滋味》以及长篇小说《阿布》《淡如肉色》《我之深处》《小天堂》等,作品被翻译到英国法国日本瑞典等。现居纽约。

【内容简介】

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吴川,身材瘦小、其貌不扬,没有学历也没有背景。被父亲抛弃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受母亲的影响,吴川的沉默自卑下,是冷静体贴的心。他的成长伴随市场化与城市化的动荡。从辍学的工人,到靠承包食堂致富,他的心境却随身边女子的流动而变化,他通过这些女子,读懂这个繁杂无序的世界,也在尘世中守着善念,和对少年时初恋的憧憬。

一场婚礼,是终结,也是他心中的小天堂,在人间的安放。

【书摘】

书摘(一)

生活总是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改变些什么的。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为此,母亲还为我布置好了新房,现在的新房就是十年前母亲为我和她布置的。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她曾经是我要娶的女人,可今天晚上,我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她名字。

她家是城里的,如她所说:"我是城里人。"她嘴里所谓的城里人,就是像她一样从小生在县城长在县城里的人。她并不知道,像她这样的人到大城市去,别人照旧说她是乡下人,就像她说我是乡下人一样。我不是在县城里长大的,照她的话说,我是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长大的粗野之人。因此,她这这城里人的身份在我面前就显出了无比的优越性。

她就住在离我小店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她的家在小巷的尽头,两间老房子,青砖黑瓦,院子里有棵枣树。夏天,枣树却不长果子,许是这树有年代了,老得结不动果子了。屋里阴暗潮湿,阳光很少能够进去。她早就没了母亲,与老父亲住在一起。

我开店的第一天,她来店里买早点,以后每天早上都来买,久了也就熟悉了。她长得并不漂亮,但却小巧精致。骨头精巧而细长,手上的皮肤白里透红。她浑身散发出一股潮热的香味,那香味是浑浊的,但却有着活泼而热烈的内容。

她每次来都自己动手取食物。她会伸出那双白皙漂亮的小手,从油条篮子里取出四根油条,再从铁锅里取出四个热乎乎的葱花馒头。馒头有些烫,她每拿一个就甩一次手,并且发出些小小的惊叫声,有时会先跺跺脚,然后再引出一串串的笑声。她把油条与馒头放进自己带来的不锈钢锅里,双手油腻腻的,捧着小锅就往外走。这时她会发现自己还没有付钱,便返回来,用嘴巴做着让我到她口袋里取钱的姿势。她穿着连衣裙,裙子左边靠胸口的部位有个口袋,钱就放在口袋里。我站着没动,母亲走过去取钱。她袋子里装的钱刚好是要付的钱,不多也不少。

她捧着小锅,慢悠悠地晃动着身体往回走。她走路时喜欢将屁股摇来摆去的,很有节奏感。每次准备转身进入小巷时,她都会回过头来朝我粲然一笑,我听不到笑声,但我相信,那笑肯定是一串串的。

有一天她来买早点,付钱的时候对我说:"去看电影吗?"是试探性的口气,听起来却让人害怕。其实也不是害怕,应该说是紧张。

她有一双标准的凤凰眼,说话时眼睛喜欢往上翻,很妩媚的样子。她问完那句话后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有些逃避,反应是迟钝的。我找不出理由拒绝,说实话,我为什么要拒绝呢。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女孩主动约我去看电影。

我很早便关了店门。

我要与她一起去看电影母亲也是知道的,她早就希望我能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女朋友了,有女孩子愿意主动接近我,在她看来当然是件好事情。

看的是什么电影已经忘了。电影结束后,她让我带她去后街的一家小店里吃青菜肉末玉米糊。我也要了一碗,挺香。

吃完后两个人继续在大街上漫走,我的步子要比她快的多,隔些时就被她叫住。"走慢点,怕我吃了你?"她边责怪边追上来拉我的手。

是的,她拉我的手。她的动作有些粗野,但我仍在那刻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温热而又潮湿,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她的手里轻微的颤抖。我似乎听到一些声音,是雨水打在石凉亭上发出的声音,是蜜蜂的嗡嗡声,声音中夹着一些香味,是秋天野菊花在雨中散发出的香味。

她牵着我,很随意地说话,或者放肆地大笑。就这样牵着,一直到她家门口,她从我手里抽出手去,朝我挥了挥,跨门进去。

老屋的门在破碎而沉重的吱呀声过后,重归安静。她已经在门的那一边了。

我在她家门口站了一会。

天早已经黑透了,我靠在她家的院门上,周围有些腐蚀了的味道。是陈旧的木头的气味,是肉身早已死去的幽灵的气味。

那气味是暗含了神秘和诡异。

这样的时候很适合抽支烟,烟火在暗处闪动的节奏和周围的气味该是一致的,但我不会抽烟。母亲不喜欢我抽烟,母亲讨厌抽烟的男人,她曾警告过我,让我离香烟远一点。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紧张郁闷,我曾背着母亲偷偷地抽过几回,但不多话的母亲有时却精明多疑。我抽烟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她发现了,她为此半个月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母亲用死一般的沉默来抗拒我的行为,是无声的折磨。这样的折磨让我内心长满了荒草,颜色枯黄,没有生机,无边无垠,有冷风从荒草上刮过,冷风刮在荒草上的感觉让我感到恶心。从那以后,我对烟彻底失去了兴趣。

小巷非常安静,偶有几串自行车的铃铛响,还有从老屋里传出的轻微而压抑的咳嗽声。

很多年前的白天,我也曾这样站在另一个女孩的院门口,但心境却与此时完全不同。我从没停止过对她的思念,那个夜夜渴望在梦中相遇的姑娘。

有了第一场电影就有第二场、第三场。可电影院里也不是经常有新电影看的,在没电影可看的时候,她就让我陪她去散步。也没地方可去,就绕着老城墙来来回回地走。

她嗓门很大,笑声很粗,一串又一串,接连不断,一丁点屁大的事,她也会莫名其妙地笑上个半天;她吃玉米糊时喜欢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她爱穿艳俗的衣服;她有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但她总喜欢折腾它们,将它们弄得怪里怪气的;她性格有时狂野粗暴,说一不二,任性;她还特喜欢对别人指手划脚。她与那个我每天渴望着能在梦里见到的姑娘实在太不一样了,但无论怎样,我在她面前仍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就如她说的一样,她比我小好多岁,是城里人,并且在城里有住房(虽然只是两间快要倒塌的老屋)。自卑的情绪就如一条野狗,它时不时会在我的身体里踢上几脚,由不得自己。

一个人脑子里真正想什么,全都会被身体生动地揭示出来,不管我费多大的劲试图去掩饰自己的感觉,身体总是会出卖我。她与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我深藏的自卑。渐渐地,她在我面前的良好感觉与日俱增。

她无法与那个我渴望在梦里见到的女人相比,但她却是一个鲜活的女人。一个每天都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女人。一个对我抱有兴趣的女人。我,一个孤独的、自惭形秽的、沉浸于一段梦幻般绝望的感情之中的男人。

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总会牵挂点故事出来。

书摘(二)

我每天四点钟就得起床。从床上起来,明明脚已经踩在地上了,但感觉身体还浮在梦里。她睡得很沉,呼吸是均匀和谐的,小鼻子有节奏地微微张动着。那刻,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甜美,就像一棵幼芽,被泥土含在嘴里……我对她心生柔情,但这样的柔情有时候显得如此多余。

我要赶在六点钟之前把面包、包子、葱花馒头、肉粽子、豆浆、油条等统统都准备好。母亲睡在她城里的妹妹家,她会在四点半赶过来帮忙。店里只要母亲能做的事,她总是与我抢着做。母亲心疼我,怕我累坏了。

"你累坏了,这店就开不成了。"我让她少干点活的时候,她总会这样说。母亲的声音是干燥的,没有多少水分。苍白的皮肤,没有光泽的头发,还有一双能容得下一切苦难的眼睛。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经常生病。她在小店里忙忙碌碌的,几乎很少说话,她喜欢沉默,她已经习惯在沉默中生活了。是一个灰暗的、孤独的女人。

早上六点半到八点,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我忙着下面条,母亲忙着收钱,洗碗。她在洗碗时,吃好了的客人喊着要付钱,不准备在店里吃的客人喊着要打包,母亲用被油水浸的湿淋淋、油腻腻的手去装早点,又用那双手去接钱,收好钱后,仍用那双手去装早点。客人看了,就说不卫生,下次不来了。母亲心里着急,慌忙去找抹布来擦手,糊里糊涂地从角落里找出一块用了好几个礼拜忘记洗的脏抹布。客人看看抹布便说:"你的手比抹布干净多了,别擦了。"母亲对着他们尴尬地笑,一副抱歉的样子。

她每天早上要过九点过才会从出租屋里出来,然后用散步一样悠闲的姿态慢慢踱到店里来吃早餐。隔壁几个开早点铺的老板娘经常会用羡慕的口气说:"这才是老板娘的样子呢!"她故意将头一歪,并不与她们搭话,自顾自地进了我的小店。

到了小店后,我给她拿包子,她说已经凉了,不要。面包、馒头、油条,店里能有的早点,几乎都吃腻了。她说要吃蛋炒饭。只要她想吃,我都会动手给她做。我顺着她都已经顺习惯了,我只想好好对她,与她一起过安生日子。

她在等我炒鸡蛋饭的时候,偶尔也会干点活,擦擦桌子什么的,不过经常是边干活边唠叨,一会说这儿脏得没法看了,一会又说那儿看起来实在让人恶心了。说这些都没什么,她说来说去就会把话头指向母亲,说母亲干活不利索,都脏成那样了也不整理整理,鬼见了都怕。她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有时我听了也觉得奇怪,这些话她是从哪学来的,之前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吃完蛋炒饭后,她便回出租屋看电视去了,电视里有永远也看不完的故事,全都是别人的故事。

母亲非常清楚我在她面前的表现,母亲也只当没看见。那个女人在她面前说的话,母亲也全当没听见。母亲只顾自己洗碗扫地,但我能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她的无奈与失望,她的无奈就是我的无奈,她的失望也是我的失望。

母亲自有她的想法,她心里是极不舒服的,但她不会说。我明白她心里想什么,她只要我能尽早结婚生子,为此,她能替这个不出色的儿子承受一切。她是个敏感而又细腻的女人,我怕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能够看透一切又能忍受一切的眼睛。我能从她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简直就是个臭脓包。

中午还有些生意,大多是炒粉干、烧面条汤、炒小菜之类的,也不会特别忙,到中午一点左右,差不多就没生意了。等客人走后,如果她没来店里吃饭的话,我还得给她送午饭,每次我都会特意为她炒一个小菜。

晚上还要忙上一阵子,等母亲把店里收拾干净,去她妹妹家睡觉时,一般都已九点多。母亲走出店门,疲倦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飘忽着在昏暗的路灯下渐渐远去,让人看得心酸。我想过去陪她走一段路,送她去小姨家,但我却站着没动。我知道母亲不需要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我走在她身边,会让她不安的,她心里已经装有太多的不安了。

父亲也在城里。他在城里有套属于他自己的小房子,但母亲从来没去过。我与母亲在城里开店,父亲也从没来过。

对他,我是陌生的。对我,他是陌生的。我很小与母亲孤苦生活,父亲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住一两天。他不笑,不对我笑,也不对母亲笑,我的记忆里没有他的笑容。

从小就是这样,只有母亲。她始终与我连在一起,她对我的爱连绵不绝。关于童年,很早就有了记忆,都是些特别的记忆。

三岁时,在屋后池塘旁边捡到一个鸡蛋,我想拿回去给母亲看,我把它当宝贝一样捧在手里,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边走边想象着母亲高兴时的样子。就在屋后边的转角处,遇到一个比我大好多的小男孩子,他可能是见不得我高兴的样子,随手打掉了我手里的鸡蛋。鸡蛋掉在地上,碎了。碎裂开来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简单充盈喜悦在瞬间消失,破碎声却一直留在记忆里。

四岁时,母亲去池塘边洗衣服。外面下着雨,怕母亲被雨淋湿,就从家里找了把黑雨伞给母亲送去。母亲蹲在青石板上搓衣服,她没注意到我。去池塘要走一个斜坡,路有些滑。是秋天,我撑着雨伞小心地往下走。风很大,雨伞也大。没走几步,人和雨伞一起滚到了池塘里。我在水里挣扎,我看到母亲站在青石板上傻乎乎的样子。她吓坏了。仍记得母亲那天穿了件碎花的淡蓝色外套,胸前垂着两根长长的黑辫子,很美。

五岁生日时,县城里的阿姨送我一把非常漂亮的冲锋枪。是我童年里得到过的惟一玩具,我整日整夜抱着它。有次我抱着冲锋枪与几个小朋友到屋外玩,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是小镇后面的垃圾场,垃圾场与我家有一段距离。一到那儿,他们就开始抢我手里的枪。我抱着不放,他们就打我,拧我耳朵,揪我头发,踢我屁股,我只知道死命地抱着枪。我始终做着抱枪的姿势,枪其实早已经被他们抢过去了。他们拿到枪后,互相间又争夺起来,枪很快就被弄坏了。枪弄坏后,他们便各自散开,跑回家去了。

偌大的垃圾场只剩下我一个人。垃圾场堆满了垃圾,到处都是,一层又一层。我蹲在地上,风声很大,我张开嘴巴沉默着,我知道自己是在哭,却哭不出声音来。气坏了。

从此,我不再出去与别的小朋友玩耍。我整天抱着那把弄坏了的冲锋枪,独自呆在家里,家里没什么好玩的,实在闷得慌就在院子里玩泥巴。

隔壁人家的院子里有几株向日葵,金黄色的。它们白天朝着太阳,一到晚上就低下头来,我不玩泥巴的时候就会花好几个小时去注视它们,那几株金黄色的向日葵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它们在阳光下散发出独特的清香。我贪恋向日葵的气味,色彩……它是美的象征,它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对母亲说:"我们也种几株向日葵吧。"母亲摇头。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不喜欢黄颜色。"母亲说。

隔壁院子里每年都会种上几株,花开了,又谢了。在向日葵花开了又谢了的日子里,我慢慢长大,很快就到了可以上学的年龄,于是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我读三年级时,已经十一岁了,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意识到身上比别人多了层东西,是危险的、讨厌的。是一些声名狼藉的事。我从街头上走过去,背后会传来一些嗡嗡声,它和父亲有关。父亲仍旧很遥远,仍旧不在家。母亲说他在铁路上做养路工,他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在铁路边走路,来过来走过去,不停地重复着,一直到他退休或者死去。

有一天晚上,父亲回来了,那天还远没到过年的时候。父亲是晚上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母亲坐在床边流泪,而他已经走了。我能看见母亲的眼泪,却听不到她的哭声。我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她流泪的样子让我害怕。母亲一把抱住我,突然有声音从她喉咙里冲出来,是憋久了的嚎啕声。我被吓住了,但我还是喜欢听这样的哭声,听她大声的哭泣总比看着她无声地流泪要痛快得多。

她边哭边说话。我知道父亲昨晚要走了她耳朵上戴着的那对金耳环,耳环是可怜的已经死了许多年的外婆留给母亲的礼物。父亲想要,母亲是不敢不给的,母亲甚至都不敢问他拿去干什么。

又过了些日子。是晚上,父亲又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一个女人。父亲回来时,我与母亲已经睡下了。父亲与那女人就睡在隔壁房间里。

隔壁房间里有父亲与女人发出的声音,有点模糊,又觉得清晰。母亲抱着我,不停地颤抖,眼睛睁得大大的。父亲和那女人进屋后,她就一直睁着眼睛,我想陪她醒着,可睡眠又无法阻挡,很快便在她颤抖的怀抱里睡着了。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早上醒来,地上湿淋淋的。

母亲如平常一样早起,等父亲和那女人起床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鸡蛋、稀饭,还有母亲特意到街头买来的油条。

"给她装碗稀饭。"父亲指着身边的女人对母亲说。我注意到了那个女人的耳朵,因为那上面有母亲的金耳环,我有想把它扯下来的冲动,但我不敢。

母亲坐着没动,不一会,便流下了泪来,她用眼泪来维持最后的那点尊严。那天她穿了一件蓝布衣服,与那个女人比起来,显得老多了。

很快便听到了父亲的骂声,我抬起头看父亲,就像隔着玻璃看缸里的鱼。他让我害怕,周围危机四伏。

他发怒了:"给她盛碗稀饭。"

母亲仍旧坐着没动。那女人低着头,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指。她在我的脑子里只是个模糊的印象,已经记不清她具体的样子了。知道父亲举起手来,手在空中一起一落,又一起一落。每次落下去,都会发出声响,与三岁时手中的鸡蛋被别人打落到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很像。

父亲脸部变形的轮廓和母亲嘴边流出的血定格在我眼里。血气在空气中弥漫,它如一朵看不见的毒蘑菇,雾一般浸透进到我的身体,化成稚嫩的恨。时间久远后,便凝固了起来。

我呆呆地看着,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也不知何时,父亲离开了,女人跟在他后面,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就如一个个浮动的幽灵,阴沉而暧昧。

母亲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哭泣。有些东西,早就可以死掉了。

后来我在街头听别人说,那个比父亲小十岁的女人,是寡妇。他们住在一起很久的,这交次回来,是来逼母亲离婚的。镇上的人都知道,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母亲的眼前有一张薄薄的纸,母亲掩耳盗铃式的以为,那张纸能遮住一切,能遮住她可怜的自尊。

母亲很少说话,对我也是。有些东西已经死去了,就死在她的肚子里。家里到处都是腐烂的、类似于死亡的气息,那气息日久积聚,厚厚的无法散去,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会了沉默。

父亲在他的小屋里守护着另一个女人的同时,母亲在冷清清的家里守护着我,同时还独守着一个妻子的名份,虽然那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空壳,可母亲似乎从没想过要打破它,她是如此固执。

母亲的世界几乎只有我一个人,父亲的存在只是她心头一滴发霉了的痛。多年来,他是她夜不能寐的最直接原因。如今,三十岁还没成家的我,成了她心头另一滴潮湿的痛。

书摘(三)

我听到了格飞的脚步声,她从十八岁那年秋天的落叶中一步步走来,沙沙作响,惊心动魄……

我们在同一个学校读高中。学校就在小镇上,离我家很近。她是从几十里以外的另一个小镇上考过来的。我读高三,她读高一。

我有时竟然会想不起她当年的具体模样,只是一个整体,一个并不清晰的整体。我似乎只能凭借回想的折光,才能在记忆里看清她的脸。穿过一些奇怪的物体和记忆,她脸部的表情才会慢慢地呈现出来,是一张白皙、健康、清纯、带有孤傲之气的脸。

那是初秋的早上,有点凉意。她与她的语文老师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等我,等我和她一起去领奖,是一次全市高中命题作文比赛。

她穿了件嫩黄的薄毛衣,一条黑色的健美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裤子与鞋都很普通,但那衣服很特别,衣身袖子连在一起,很宽松,像蝙蝠一样,远远看处,就像是风中的一朵向日葵。

她体形纤弱修长,几乎是瘦弱的,躲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更加娇弱。阳光透过梧桐树枝照在她轻软蓬松的黑发上,也照在她那瘦长的脖颈上、她那微微倾斜的两肩以及稍稍隆起的胸脯上。

我有些不知所措,越过校门口那棵梧桐树的目光,落在了更远处的公路上。眼睛里的公路只是一条不成形的线,看不到具体的东西,全身却因了她的存在而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校门口朝我微笑的形象一直无声无息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幸福,那是一种对美好事物充满向往的情感,这样的情感让我心醉神迷。

我们两个人一起坐车去县城领奖,一路上几乎无话。那次作文比赛,她第一名,我第二名。她的奖品是一台淡绿色的台灯,我是一只黑色的钢笔外加一个粉红的软皮铅笔盒。领完奖出来,正是吃中饭的时间,去镇上的车要到下午三点半才有,我决定先带她去吃中饭,然后带她去公园坐坐或者去新华书店看看书。

中午吃的是面条,在一个靠近汽车站旁边的小饭店里。她坐我对面,等面条的时候,她拿我的软皮铅笔盒把玩,并时不时会问些问题,她问问题的时候喜欢加一些手势进去,随着她手的一起一落,黄色的蝙蝠衫像鸟的翅膀一样一张一合。阳光打在她的身上,衣服的颜色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光泽。我想起小时候隔壁人家院子里的向日葵,那些曾经给过我无数想像的金黄色的向日葵。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神奇而又辽阔……

她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又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她低着头坐在那儿,偶尔抬头和我说话微笑,随后又低下头去把玩手中的铅笔盒。

微笑是她的魔力,是她的方式。她起抬头,朝你看一眼,就像看陌生人一样,然而却是微笑着的。那一眼突如其来,出人意外,温和而羞涩,带着她特有的气质。微笑是柔和的,却又与你保持着距离的、带着傲气,含蓄中有狂野,与众不同,它就像玫瑰盛开在雪原般无边无际的世界里,寂静里孕育着狂热。

我似乎忘却了一切。她不看我的时候,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苗条的身材、细长的脖颈和蓬松的头发,那微微张开的嘴、聪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以及娇嫩的脸。

吃过面条后,我还是决定带她去公园。我喜欢公园里的安静,可以说说话,我有想要与她交谈的强烈欲望。

公园就在一条江的旁边,在一座小山上。以后的岁月里,甚至在梦里,我时常回味那个有小雨的下午。

在公园里。

雨滴落在树林上,滴落在凉亭的木头顶上,发出低语。我陶醉于那悠然凄怆的情调中。那是漫无尽头的秋日细雨,我在水滴的感叹声中不知不觉地开始了生命中最初的关于爱恋的旅行。

雨滴落下来,轻柔、宁静、绵绵不绝。我与她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听雨滴的声音上。满山都是松树,满山的涮涮声。雨浇下来,压弯了凉亭前的野草,冲淡了野菊花的清香。我一直在说话,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话。

她很少开口,她斜依在凉亭的石凳上看雨中晃动的野菊花。她偶尔会转过来看我一眼,然后浅浅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也就一瞬间,酒窝就不见了,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正常。仍旧扭过头去,目光落在雨中凉亭边的野菊花上。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表象,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对我来说,那是些神秘莫测的东西。

我不停地说话,无法迫使自己安静下来。我离她很近,感觉有一股力量潜伏在我周围,是一股解放的力量,它让我紧张,又似乎能把我从孤僻中解救出来。这日下午,在秋雨中,这样的力量一直左右着我,就像太阳左右着向日葵的方向。

因为紧张,需要不停地说话,我并不是想要表达什么,只是怕停下来。我几乎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迷醉的感觉吓住了,为了驱赶它,我只能大声说话,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多少能缓解些紧张的情绪。

后来,我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唱起了《水中花》。我一遍遍地唱着那首歌,高三那年,我一直在唱它。我知道自己的嗓音不错,唱得也很动情。她给我鼓掌,咧开嘴灿烂地笑,向日葵般的笑容,在潮湿的空气中闪闪发光。

风吹动松树伞状的树冠,吹起凉亭四角生了铁锈的风铃,风铃有节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风的每一次吹动,都会触动我藏在胸膛里的那根特殊的心弦。有一个低沉响亮的音符在我体内震颤,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声音就深藏在自己的胸膛里。

很快就到三点了,我们起身,往山下的车站走去。如此不舍,万般的不舍,这时间也过得太快了。

买票时,我特意要了两张连在一起坐票。汽车开出县城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她坐在靠窗旁边的座位上,车开出一段路后,她说有点晕,不舒服。她将车窗的玻璃门拉下,有雨飘进来,打湿了她的头发。一路上,她几乎没说话,只是微皱着眉头,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

我坐在她身旁,那么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汽车在雨中喘息。我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的呼吸声打扰她,也尽量不让她觉察到我在观察她。她很专注地看着窗外,就像孩子一样,对我内心里的激情毫无防备。

路不太平整,车颠簸得厉害。车震动的剧烈时,她会皱紧眉毛,她看起来很难受。我不知道能帮她做点什么?她扭动了一下身子,她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我的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她叹气的声音为何竟能在我心中唤起那么多的温情,也搞不清为什么与她手的接触会令我如此甜蜜。

雨很大,车继续往前走,喘着粗气。我有些伤感,不是因为雨,是因为车很快就要到站了。回学校后,我便很少有机会与她交谈,我甚至很少有机会见到她。我高三,她高一,我们不在同一幢教学楼里上课。

车快到站时,雨停了。暮色雾一样地浮在小镇上空,我鼓起从未有过的勇气对她说:"我快要毕业了,到时候,你送我一张照片行吗?"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奇怪。我相信,我比她更紧张,但我又说了一遍。

她笑了笑,说:"我不大喜欢照相,而且我也不习惯送照片给别人。"

我的心里有些隐痛,我知道自己的那颗心或许有些没形没状,但它的渴望却是这般的无辜和激烈。

车到站了。

车站离学校很近,我们步行回去。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到学校门口时,我停下来等她。

我说:"我回班里去了。"

她说:"我也回班里去了。"

两个人彼此都没说再见,各自朝着自己的班级走去,有些轻柔而富有弹性的东西开始在心里飘忽起来,却又是沉甸甸的……

在以后的岁月里,那个甜蜜忧伤的下午,一直带着那份怀旧的潮湿的色彩,久久萦绕不去。一个内心波动的、被解放的、妖怪一样跑出来放纵的下午。

回学校两个多礼拜了,我一次都没遇到过她。我经常会在靠近她教室的小路上行走,希望能在不经意中遇到她,希望能看到她那带点羞涩、冷静、距离、傲气、却又如孩子般的微笑。早上做早操时,我在操场上搜寻她的背影,而我们班的队伍与她们班的队伍隔得有些远,加上我又是近视,看不太清楚,觉得高一年级队列里的那些个女孩子,哪个都是她,又哪个都不像是她。

那些个渴望与她偶遇的日子是不安的,徘徊的。每天心事重重,但却充满了期待。

[责任编辑: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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