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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們終將老去——讀南翔小說《鐘表匠》

有一天,我們終將老去——讀南翔小說《鐘表匠》

責任編輯:楊眉 2022-03-30 08:35:56 來源:香港商報

 季俊峰

 疫情期間,蟄居斗室,遂細讀南翔老師寄來的短篇小說集《伯爵貓》,壓軸的那篇《鐘表匠》(原刊《中國作家》2021年第8期,收入兩個年選本以及南翔小說集《伯爵貓》),如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我,震撼、感動之餘,思緒聯翩:親人老去的情景一幕幕閃現腦海;已過天命之年,正在老去這個不爭的現實就在眼前;整個社會亦已步入老年社會。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光既然無法倒流,每個個體如何面對終將老去的那一天,社會又能、又該做些什麼?南翔以敏銳的藝術觸覺,切中當下社會的熱點問題,提供了一種溫暖而美好的文學答案——友情、善良、愛可以陪伴我們一直到老。

 文學世界裏描寫老去的作品可謂汗牛充棟,而英國詩人葉芝的那首《當你老了》尤其膾炙人口、家喻戶曉,特別喜歡袁可嘉的譯文: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這是有情人的不離不棄、攜手終老的感人場景,溫馨而浪漫。我曾在南航外國語學院工作期間,多次深入課堂,有幸聽到不同老師對這首詩的闡釋,雖然人言言殊,但無論是誰,講解這首詩時,彷佛身上瞬間有了道光環,整個人充滿了熱情、感動和嚮往,每每為之深深感染。文學失去轟動效應、進入高度技術化的時代,不斷有人質疑,文學會消亡嗎,文學還有什麼用?毫無疑問,只要有人類存在,只要人類有精神需求,文學就不會消亡,就有存在的價值和理由,因為文學拓展了人類的精神向度,提供了一種可能生活、一個美好的彼岸世界。對於芸芸眾生來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情或是可望不可即的,南翔小說里的鐘表匠老鍾和老周就沒有這麼幸運,他們早早地就失去了妻子,然而他們又是幸運的,在古稀之年,他們相遇了,由顧客而成為朋友,從此就始終相互攙扶,深情演繹了一曲真摯感人的老男人之間的友誼圓舞曲,讓人耳目一新,也為文學長廊增添了一對嶄新的人物形象。

 小說的節奏是舒緩而從容的,一如老年人的生活節奏。小說講述的是時間與友情的故事,面對飛逝的時光和兩個老男人,作者有意放慢了敘事節奏,小說開篇,作者不吝筆墨,帶着讀者走街串巷、拐彎抹角,來到深圳東門一處窄窄的小巷裏,小說的主人公——頭髮花白的鐘表匠才慢慢抬頭、慢慢出場。好不容易主要人物登場了,本以為大戲就要開演,作者卻一筆宕開,一頭紮進了歷史,直接將讀者帶回到七八年前的那個夏天,老鍾和老周初次見面的時光,並在大段倒敘中,追憶兩個老男人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直到小說第三章節,才再次回到現實中來。從5月末到6月14日老周生日,老鍾兩次生病住院、找尋物主一一歸還修理的鐘表、鐘表店暫停營業、老鍾全家出行、老周收到特殊的生日禮物等。小說主體部分發生在半個月左右的敘事時間裏,其間通過不同人物之口,異口同聲道出時光走得慢一點的希冀:第一次是五十多歲的護士長感慨,時光要是走的慢一點,要是能夠倒轉回去才好;第二次是老周對鐘表匠老鍾說,你修理了一輩子鐘表,若是有本事讓時光倒轉你就贏了;最後一次,也就是老周生日當天,老鍾果真讓時光倒流,「有閒齋」收藏的所有鐘表都在步調一致地倒轉、倒走、倒流,一句「生日快樂、青春不老」,一塊心儀已久的紀念版仿百達翡麗懷表,兩個老男人的友情讓人動容,小說在盛大綻放中戛然而止。時光轉瞬即逝,人終歸要老去,而真誠、愛意、熾熱與友情不應該老去。小說敘事緩緩展開,慢慢推進,許是作者對恆久友情的禮讚、對兩個老男人的深情體恤,許是作者對逝去時光的無聲抵抗,讓時光慢下來,讓時光停下來,讓時光倒轉、倒走、倒流。惟有文學可以讓時光倒流。

 小說的細節處最見功力,也最見真情,尤其讓人印象深刻。隨着歲月的流逝,很多文學作品的內容會慢慢淡去,但那些精彩的細節卻往往能夠駐留心間,乃至歷久彌新。《項脊軒志》裏的那句「兒寒乎、欲食乎」讓無數讀者動容。猶記得我的高中時代,周末回家總喜歡睡個懶覺,奶奶總是站在樓下一遍遍喊「小伢子,起來吃飯了」;工作後,放假回家還是喜歡睡個懶覺,母親總是站在樓下一遍遍喊「小伢子,起來吃飯了」,奶奶離開我已經十二年了,母親離開我也已經四年了,然每念及此,潸然淚下。作為大學教授和短篇小說高手,南翔特別注重細節分析,也特別擅長細節描寫,至今仍記得讀研期間聽南翔講授小說創作論,他分析王安憶《我愛比爾》中的細節描寫,猶在目前。收在南翔短篇小說集裏一共有16個短篇,還有一個短篇小說《烏鴉》篇幅最短,給人印象也很深,囹圄中的少年與窗台上烏鴉對視的場景,一下子就抓住了讀者,特殊年代裏,人與人離得那麼遠,人與動物卻離得那麼近,少年的孤獨、無助,刻畫得入木三分。身為作家的南翔,亦如一位耐心琢磨的鐘表匠,精心捕捉細節、耐心雕琢細節,小說中感人的細節比比皆是,通過細節成功刻畫了一對惺惺相惜、互相攙扶的老男人。小說第一章,兩個老人在茶餐廳吃蓋澆飯,老鍾知道老周的飯量大,將自己的一份扒拉一半給老周,這是老鍾對老周無微不至的關心;老鍾中風住院後,老周前去探望,看到老鍾鬍子拉碴,就給老鍾剃鬍須、修鬢角、剪鼻毛,這是老周對老鐘的呵護;小說兩次寫到窗外風景,老周第一次走進老鐘的老舊鐘表收藏室,在參觀完收藏之後,作者特別寫到窗外的風景:兩條絲瓜蔓攀援而上,幾條嫩綠的絲瓜頂著鮮艷的黃花,兩隻紅眼、黑頭、黃背的大黃蜂圍繞着黃花相互糾纏、嗡嗡營營;老周生日當天,又一次走進老鐘的鐘表收藏室時,除了所有鐘表在倒轉外,作家再一次寫到窗外的風景:窗外絲瓜蔓上的兩隻紅眼、黑頭、黃背大黃蜂一前一後飛進來了。一靜一動的場景設置、一舊一新的人物對照,小說因細節而充滿了動感、充滿了美感,洋溢著一股青春的朝氣和活力,流淌著一股溫暖、善良和熾熱的感情。

 小說之美,最美在人倫。文學是人學,人心、人情和人性永遠是文學的內核,情感之美是南翔小說的鮮明標記,着力開掘人性中的真誠與善良,着力展示人性的光輝和美好,給人以關懷、溫暖、希望和前行的力量。無論是看守所里的所長與少年犯之間、師生之間、朋友之間、同事之間、兄弟之間,還是老人之間、陌生人之間乃至人與動物之間,總是一種脈脈溫情的和諧關係,極少看到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鬥爭關係,即使意在批判,也總是點到為止、含蓄雋永。

 《鐘表匠》裏的兩個老男人,雖然同庚,但家庭背景、經濟地位截然不同,如同社會的兩面,但他們因為志趣相投而走到了一起,兩人相互尊重、相互關懷,共同對抗時光的流逝,老男人的真摯情感令人回味,小說結尾的構思尤其令人拍案叫絕,使得不少言情小說因之黯然失色。作品背後總是站著作家,有什麼樣的人品,就有什麼樣的作品。南翔學識淵博、著作等身,但為人謙和友善、古道熱腸,因此他的作品總是呈現暖色調,一如小說集《伯爵貓》的橘黃色封面。這也是作家躬身踐行並極力倡導、嚮往的。先生知行合一,在現實生活中演繹了一幕幕人情之美,忝列門下,受惠良多:南昌大學讀研期間,他手把手教我們寫作,並張羅發表,於是有了第一篇小說、第一篇時評、第一篇散文的問世,至今記得我的第一篇文章在《江西畫報》刊出、拿到170多元稿費時的歡欣雀躍,需知那時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就230元左右啊;走上工作崗位不久,先生攜愛女到煙台旅遊,每到付費時,先生總是搶著買單,並替我開脫道:一個窮書生,哪有錢啊?四年前,母親病重求醫期間,先生熱心幫助,調動一切社會資源,忘不了樟樹老中醫的良方、忘不了海南周小榮老師春節期間上五指山採購靈芝等等……我的母親雖然永遠離開了,但這份感激、這份人情卻永遠銘記在心。弟子不敏,天命之年,仍庸庸碌碌、一無所成,蒙先生不棄,作品甫一問世,就推送閱讀,並一再勉勵重拾筆墨,奈何駑鈍,終畏縮不前。弟子不喜熱鬧,不愛交際,幸有先生的美文和文學相伴,平凡的人生路才不至太寂寥。這是文學的力量,更是人間的關懷。受先生作品和人品的影響,我也時時惕勵自己,要心存善念,心懷感恩,與人為善,雖然常種瓜得豆,但亦無怨無悔。

 面對老年化社會到來的時代之問,如何讓每個老人尤其是鰥寡孤獨者體面充實地走過最後一段生命旅程?南翔從文學維度給出了答案,其思慮之廣、之深,可謂苦心孤詣。而僅有文學之答,顯然是不夠的,還需要個體、社會、國家共同作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畢竟中華民族有尊老愛老的優良傳統。

 有一天,我們終將老去……

 作者簡介:季俊峰,畢業於南昌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專業,現任職於南昌航空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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