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CEO庫克的出櫃公開信在中文世界裏回響震蕩，但得到的回應似乎嘲諷多於支持。有143萬粉絲的大V“微博新鮮事”就此置頂的評論是：“庫克宣布出櫃，無數網友驚呆!然而，機智的網友會發現愛瘋6發布用的是兩朵高清菊花壁紙，愛瘋6很容易就掰彎了”，後面附上兩個捂著嘴偷笑的表情。這條微博被轉了1萬多次，4000多條評論裏則充滿了各種對同性戀性行為直露或者隱晦的嘲笑。新浪科技的認證微博ID發布的相關新聞，則被轉了32000多次，9000多條評論裏，還能間或看到支持庫克初衷的聲音，但也被各種自以為幽默的嘲笑淹沒了。微博首頁索性放上了“蘋果CEO庫克宣布出櫃，網友感歎愛瘋6易掰彎”的熱點話題鏈接。

　　惡趣味笑話有很多攻擊對象，但特質基本相同：對弱勢邊緣群體的困境毫無體察，也毫無體察的興趣，他人的困境只有作為笑料的價值。“政治正確性”並不只是西方的發明，它也存在於在世界上的其他國家。但在未經平權運動洗禮的國家裏，它更集中於保護既有秩序的把持者，這就給了惡趣味笑話更肥沃的土壤和更寬闊的空間，因為邊緣群體的聲音被忽略了。

　　對他人困境的缺乏體察和關注，也時常出現在邊緣群體自身。庫克的信中寫道：“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同性戀活躍分子”——乍一聽這語調非常熟悉，就像在中國有無數獨立而追求自主和尊嚴的女性，要一再強調自己“不是女權主義者”一樣。弱勢和邊緣群體因為害怕與主流文化產生直接的公開對抗，或者因為感到更好的戰略是回避對自身權利的認知和主張而“迂回獲取利益”，因而選擇對同類的困境視而不見，選擇沉默，也非常普遍。

　　但是庫克要真誠得多，他承認“我意識到已經從其他人所付出的犧牲中受益匪淺”，也就是認可同性戀平權運動先驅為爭取同性戀權益所做的犧牲，承認自己是搭便車的人，因而感到歉意。雖然蘋果公司已經持續在平權運動中做出了努力：“我們在國會強烈支持職場平等法案……當亞利桑那州立法機構通過了針對同性戀群體的歧視性法案時，我們站出來抗議。”他本可以躲在這個講究平權的公司舒適的環境裏，但最終感到有站出來為同性戀辯護的責任。在個人隱私和承擔自己的社會責任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將這個行為貶低為商業炒作的人們，既對商業毫無了解(因為這個舉動，蘋果在全球歧視同性戀的國家裏品牌有可能受到影響)，也對個體推進社會平等的責任毫無概念。

　　人們常常產生誤解，以為弱勢和邊緣群體是一些固定的人群，需要特別費勁地去理解和照顧這“一小群人”。但其實，弱勢和邊緣性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比如隱瞞自身性向的政府官員和大企業高管，被隱形的性別偏見束縛才能的女性領導。在權力不受監督和制約的地方，主流強勢與邊緣弱勢的轉換往往只在瞬間。也就是說，只要大多數人不履行他們為保護社會多元性發言乃至鬥爭的社會責任，每個人都有可能瞬間變為弱勢，被推到邊緣。如果一個社會的大多數人選擇肆意取笑乃至攻擊同性戀的性向，這個社會也同樣會對任何“不符合主流”的其他行為作出攻擊——從單親家庭，到丁克家庭，到氣質“不夠陽剛”的男性，到選擇獨身，甚至到吃素。而這種言辭的攻擊，一旦彙集起來，就為公開的歧視乃至身體攻擊奠定了基礎。“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並不只是一句詩，而是一句基於漫長社會史觀察的忠告。

　　對庫克的公開信，在大城市中獲得一定自由的中產階級，也可以懶洋洋地問一句：“有什么必要這么做呢?”這樣“何不食肉糜”的問題也是源自發問者對他者境遇的缺乏了解。即便在有法律保障同性戀權益的美國，在2011年仍有1572起針對特殊性向人群的暴力事件，其中56.7%的受害者是男同性戀，更不要說在全球各地被歧視和迫害的龐大人群了。在對弱勢邊緣群體的保護中，法律的作用更多是事後懲罰，社會觀念的改變才是從根本上消解攻擊的辦法。但是改變任何被宗教和世俗機制固化千年的觀念，僅僅依靠上世紀60年代平權運動的成果是遠遠不夠的，60年代只是一個開始，道路依然漫長。

　　貌似沉悶的庫克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讓人刮目相看。他誠懇而簡潔的信其實是一個溫和的提醒：要持續改變社會，只有說個不停。

　　作者：覃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