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8

鈴木忠志:藝術家和演員是另一類“癡漢”

2016-09-22
来源:鳳凰文化

  投身小劇場運動半個多世紀的日本戲劇大師鈴木忠志,近年有一個想法——“想為中國人成立一個劇團。”因為“有必要把中國有意思的東西呈現給世界,讓世界人知道。”

  給中國人成立一個劇團也好,在自己的戲里用中國演員也罷,導演鈴木“不是想為中國做什么事情”,只是為了讓世界觀眾不錯過如此優秀的演員。“我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他強調。 如同他把來自日本、美國立陶宛的演員帶到中國的長城腳下,“就是想讓中國人知道,美國、日本、立陶宛有這么好、這么優秀的演員。我想把它呈現給不同國家的人。”

  一切歸因于戲劇“看見”與“看得見”之間。全球化浪潮下,這是這位藝術家為自己立下的使命。

  《咔哧咔哧山》彩排劇照

  今年,鈴木忠志再次來到北京密云的露天長城劇社,帶著自己兩出新戲《咔哧咔哧山》、《厄勒克特拉》。去年10月,長城劇場開張就以鈴木導演改編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作為開幕大戲。演員在寒冷深秋夜晚的長城露天劇場,不借助任何擴音設備而以純人聲進行表演的功力,令人驚嘆。

  新戲《咔哧咔哧山》、《厄勒克特拉》,一出是變態的喜,一出是錯亂的悲,演繹著鈴木執著的主題“世界就是一座精神病院,人類居住其中”。還是搭配日本和歐美演員的組合,沒有大一統的語言,處處可見巴別塔的對話。

  《咔哧咔哧山》主演依舊是中國演員張天。為什么一再使用中國的演員?除了考慮中國觀眾的接受程度,主要是因為“中國的演員非常優秀。”鈴木不希望中國或者亞洲的戲劇工作者面對西方他山之玉時,生出不必要的自卑心。某一方面來講,他甚至覺得中國演員可能是最優秀的。“當然了,這是一定要經過訓練。”他把中國的舞臺演員帶到了日本利賀,在那里——今年有來自19個國家的戲劇人上那兒去看戲。中國演員將在那樣一個舞臺,被人看到,鈴木覺得這一點很重要。

  古羅馬有詩,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來自日本的鈴木深諳此道。《咔哧咔哧山》里,37歲的男主人公貍子對冷酷的年輕女護士抱有幻想,為追求她,肥胖的貍子做出種種執迷的丑態:聞心愛之人的靴,嘗一口她的洗澡水……鈴木說“人就是這么怪。自己很認真的在做,但是別人看你卻覺得你好像有點瘋了。”

  這也是鈴木多年來以戲劇治愈自我的理由:“我為什么要做戲劇呢?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有一點與人不同,或者有點奇怪……今天個戲,你們看完后肯定會想,他為什么會導這樣的戲?非常的怪,是不是有點瘋了?奇怪。”這一點“怪”,是鈴木表達自我的起點。這一點“怪”,是鈴木15年前創作《咔哧咔哧山》的初衷。有時候鈴木也會自嘲:“我的太太能一直跟著我那么久,不容易啊。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怪。”

  《咔哧咔哧山》彩排劇照

  在鈴木看來,什么樣的人適合做戲劇?首先要對人感興趣,要想要去研究人,興許還帶有點奇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藝術家和演員,對人性的追逐與跟蹤,可謂之“癡漢”。而戲劇,則是世界這座精神病院中檢查人體的機器。

  鈴木忠志的戲,以短小精致見長,一般控制在70分鐘以內。這次《咔哧咔哧山》、《厄勒克特拉》也是如此,按照中國觀眾的觀劇習慣,剛好可以在一夜歷盡一喜一悲。這是“日本的傳統”,鈴木忠志先生說:“在日本看戲一般是這樣的,先是一個讓你笑的這種喜劇,然后是一個比較有陰暗面的悲劇。”但作為導演的鈴木忠志本人,并不認為這兩個戲有本質的區別,“這兩個戲共同點就是世界就是一個病院,人都是有一點瘋瘋癲癲的。”在鈴木忠志看來,除了神以外世界上沒有健康的人,而神不過是人類的臆造。

  9月的北京秋夜,古長城露天劇場空蕩,溫度極低。演員穿著夸張暴露的服飾,在臺上逼出自己強魄的身體和語言,裸露皮膚上有汗。臺下觀眾席只有鈴木和幾位工作人員,彼此間用日語簡短溝通。鈴木裹著厚厚的棉服坐在最前排,用著麥克風傳聲于臺上演員,間或親自起身擺動臺上的射燈。

  多年來推行“文化即是身體”理論,道成肉身,如今這具肉身也已老去。 “鈴木演員訓練法”以嚴酷的身體操練聞名世界,鈴木手持大棒為演員打點的敲擊聲,更是令人不忘。這一回,76歲的鈴木收起了那根著名的大棒。他對記者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貼著的膏藥,說:“我老了,敲不動了”——前一夜,他排練到凌晨四點。他比劃著大肚腩的樣子,提示記者看戲的時候,注意觀察男主角演戲時肚腩抖動的走向:“還是先看戲吧,看完了,你們再來繼續問怪怪的問題。”

  彩排時鈴木忠志會起身調整現場燈光

  鈴木忠志導演接受了現場鳳凰文化、中新網、和獨立撰稿人呂彥妮等數家媒體的采訪。鳳凰將其整理成文,以下是鈴木忠志的回答:

  演員與身體

  鈴木忠志:我們今天演出的古長城露天劇場可以坐兩千位觀眾。在希臘,這種劇場最少要坐五千觀眾,都是露天的劇場。大的地方甚至要有一萬人的觀眾。在那么大的劇場里面,聲音要傳遞出去,能量要傳遞給觀眾,必須要有跟運動員一樣的身體。

  如果用現在人普通的說話聲站在舞臺上說話,觀眾肯定聽不到。所以,大家現在都會用麥克風。但你想想在兩千多年前的演員,他們面對著一萬人,要議論、要說出主張,需要多大的聲音。和那個聲音相比,我們現在人的身體已經退化了,已經懶散了。

  我們好像覺得我們比過去的人厲害、偉大,但是作為戲劇人來看的話,比起他們我們已經退化很多,不如兩千多年前希臘人,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必須要訓練。

  我有一個疑問,為什么戲劇就不需要人用那么大的能量來表演呢?你們不這么想嗎?今天我們的主演,美國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中國人也好,他們都非常力量,能量很強,聲音也很好。確實美國的演員原來也是美國的奧林匹克的運動員,所以她聲音也特別棒,不會輸給過去的希臘人。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一個視點,但以這個想法來訓練演員的戲劇人基本上沒有,或者很少這么想過。為什么會那樣呢?

  現在我們都用麥克風,或者借助音響這些東西。你想想,用電來讓自己運動的運動員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演員會借助電力讓自己的聲音放大,我覺得怎么能有這樣愚蠢的事情呢?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特別是最近對這些演員們覺得很不可思議。所以說,體育的觀眾數量他們在增加——當然政府也會給他們一些體育的資金支出——而戲劇的觀眾就漸漸減少了,而且政府也不會給我們錢。

  這樣戲當然看了沒有精神。亞洲的戲劇人拿不到獎,因為他不用自己的身體。

  到了這個很大的劇場里邊,演員出來后要有氣勢,演員到了這么大的劇場,一定要有比運動員還要更有魅力的身體氣勢展現出給大家才可以。

  這就是我訓練的契機。要有大聲音發出來,盡自己全力來表演。比如說足球運動員一踢出去那一腳,一射進門大家都會很開心。滑冰的選手,滑出來好多動作你看多么優雅,當然大家都喜歡看這樣的,不會看很差勁的演員去表演的。

  除了技能,還有藝術感,這些滑冰運動員被別人看的這個意識始終是有的,怎么樣能夠做的優雅。我有時候會覺得讓花樣滑冰的運動員來做演員的話,做舞臺演員可能會比培養一般人要更快一些。有一些運動員,他們可能運動生涯不是太好,我把他們集中起來給他們訓練,排練會快一些。

  鈴木忠志導演接受記者采訪

  戲劇與外部世界

  鈴木忠志:這些所有的事情都是世界病院的一個證據。我們要重新考慮人性,《厄勒克特拉》這個戲,講的是媽媽把她的老公給殺掉了,女兒和弟弟把媽媽又給殺死了,女兒和弟弟就瘋掉了。其實像這樣的事件在日本現實當中就發生很多,比如說把老公給殺了,把母親給殺掉。

  像這樣的戲, 2000多年以前就寫成劇本了,人真的是不會變的。只不過就是說生活的方式變了,但是人和人的關系或者說人性是不變的。我們大家應該要重新再考慮這個問題,這是戲劇好的一個地方——呈現出人很瘋狂的這一面。

  這個就是歐洲比較優秀的方法, 2000多年前就寫成了這樣的劇本。你看希臘的那些戲劇里面都是一些互相殘殺的內容。大部分都是寫的犯罪的這些東西,人和人的關系。

  亞洲以外的國家上演最多的戲劇就是希臘的戲劇,為什么能夠在很多國家能夠上演這些戲呢?人性是不變的,人是不變的。對這些不變的人,我們怎么樣應該去應對?

  對于這個問題,歐洲的一些戲劇人就把它們搬上舞臺,呈現給我們人類。它不是說像一類音樂劇、喜劇,看了以后開開心心的娛樂,它不是。

  其實戲劇不只是娛樂,戲劇它的好處在哪里?就是讓人思考,關于人,讓你去思考。把這個呈現出來,我們一起來考慮這個問題。這是戲劇的好處,就是歐洲戲劇的好處。

  《咔哧咔哧山》排練劇照

  本土戲劇創作和西方戲劇創作的差別

  鈴木忠志:歐洲的這些劇都是兩千多年前就有劇本的。作為劇本,作為一種文學語言來說,它們的臺詞是非常好的,兩千多年前的劇本,它已經成為世界共有的一個東西。

  類似這種劇本,在亞洲也只有近代才會出現一些。小說也是一樣的,比如說魯迅的小說也是,魯迅也是近代才有的。日本也是一樣的,要考慮人是怎么樣的,人性這種問題的小說也好,或者是作品也好,很久以前是缺失的。

  所以說,歐洲的這些劇本,與其說它是一個劇本,不如說它是人類共有的一個文化。日本和中國,也許也有很多好的劇本,有這樣的東西,但是它沒有成為一個世界的文化財產。比如說像希臘的劇,或者是莎士比亞的劇,它已經成為一個世界的文化財產。

  所以我在導這些戲的時候,我一定要有自己對這個劇本一個新鮮獨特的解釋。要把這個呈現出來給大家。我所有的這些作品,我不止是給日本人看,我要給全世界的人看。我主要是呈現什么?比如希臘劇和莎士比亞的這些經典的戲劇,世界共有的這些文化財產,我是以這樣的角度來詮釋呈現出來。

  西方的劇本,語言方面、臺詞方面非常優秀,比東方優秀。但是表演方面,服裝方面,劇場的運用方面,這些方面是東方的是非常優秀的,把這些融合在一起它就會有新的作品出來,會產生新的東西。

  語言表達這方面,確實是西方的它比東方要強一些。特別是對日本人來講,我們覺得好像不需要用語言表達,很多方面不用語言表達更好。在歐洲來講,如果你不把自己的意志說出來的話,可能要被殺死的——就是你自己要把自己的主張說出來——“我是這樣想的、我是這樣的”要表達。

  如果在日本你要這么強勢的表達,或者在亞洲,那你是要被殺掉的。

  也就是說,在歐洲,你看包括歐盟現在,很多不同的民族,始終在征戰。像阿拉伯什么的都是這樣。所以它一定要,不斷的要把自己的主張明確的表達出來。因為在他們的社會,對于個人來說,語言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能很好的表達,這樣的人是沒有辦法生存的。這是歐洲的一個傳統。所以兩千多年以前,像希臘,它的劇就是很多的語言,無論他什么樣的劇本里面都是說“我是正確的,我要殺你。”既使把人殺了以后,他也說“我是正確的”,他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對方就說“你是不對的”,雙方進行一個辯論,這是一個歐洲戲劇的一個起源。

  但這樣的辯論,在亞洲的劇本,亞洲的戲劇里面是沒有的。因為我們是不辯論的。我們就是說大家都好吧,大家都友好相處,不用說,大家友好相處。但是歐洲是不一樣的。“殺死你,要把他趕出去。”

[责任编辑:蒋璐]
网友评论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