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亞蓉。
中新網12月28日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這是唐朝詩人杜甫在《麗人行》中描述長安士女衣香鬢影、錦羅玉帶,與暮春相映成輝的畫面。
中國的文學作品中留下了大量與霓衣艷裳有關的詩文,我們從這些文字中能夠一窺古人服飾的繁復多端、亮麗紛呈。然而,當這些盛裝華服在深墓中沉睡幾千年后出土,早已“鶉衣百結隱春秋”,失去了它們原本璀璨絢美的模樣。
但有一位大家,能讓千年出土的古代服飾重新回歸雍容華貴、光鮮奪目的本色。她,就是中國文物修復大師、中國紡織考古學家。
她將泥坨糊漿,變成流光溢彩的織錦
每當有大墓文物驚世出土,王亞蓉總會出現在現場,專注地發掘,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剛剛出土的珍貴的絲織服飾,生怕它們受到絲毫損傷。
她將沉睡幾千年的絲織品,游刃有余、細致入微地從泥沙中分離、提取出來,然后再“化腐朽為神奇”,完美地將它們復織出美妙絕倫的古絲綢紋路。
做這些工作,幾乎沒有可用的高科技手段,王亞蓉僅憑一雙素手來實現。
“紙壽千年,絹壽八百”,古墓中出土的絲綢,經過千年洗禮,已是一觸即碎、入水便溶。而從粘稠土層中提取幾千年前的絲綢文物,難度可想而知!
手握一筆羊毫,或一把鋼鑷,王亞蓉從沉默的黃土層中慢慢地剝離著千年織品。
“你看,雖然那棺材密封得很緊,但是這沙土,不知怎么進去的,我們一般都用手術的鑷子,眼科手術用的鑷子,輕輕地剝離……”
而將千年織品還原本色,需要豐富的紡織考古經驗和傳統織造技藝的功底,王亞蓉四十多年從事考古紡織品文物現場發掘、保護研究及鑒定工作的經驗,讓她能夠得心應手、輕車熟路。
“所有出土的織錦目標物,都需要考證地域、年代,查閱當時的紡織方法,設計出修復方案,再進行清洗、染色、刺繡、織造等復雜的復織工序。”王亞蓉說。
在對一件2600多年前的東周絲織品進行研究、復織的過程中,王亞蓉在200倍的顯微鏡下,仔細觀察著目標物的經緯線——每厘米排列240根經線,每根線的直徑只有0.1毫米!現代化設備織出的高檔布料經線密度大約是每厘米100多根,而2600多年前的古人竟用手工織機做到了一厘米排列240根經線。
“這絲織品上的經緯線非常均勻,說明當時養蠶繅絲的技藝,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王亞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做這些工作,一定要有耐心,必須全神貫注,手、腦、眼并用。”
王亞蓉的研究,從東周的朱染雙色織錦到清代的綢緞綾羅,貫穿了中國近3000年的絲綢史。她的心里、眼中、手上,仿佛織出了絲綢經緯般的中華服飾文化的歷史。
王亞蓉曾參與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及三號漢墓、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河北滿城中山王劉勝墓、北京大葆臺漢墓、遼寧省葉茂臺遼墓、河南省三門峽號國墓、北京老山漢墓、新疆民推三一八號墓、陜西扶風法門寺唐代地宮、江西靖安東周墓葬、江西南昌西漢海昏侯墓等的發掘、研究和保護工作。
那些歷經千年的稀世珍品、吉光片羽,混雜在大塊大塊的泥坨糊漿之中,東周的瑰彩、西漢的斑斕、唐朝的絢爛、宋代的琳瑯、清代的亮麗……經過王亞蓉的妙手回春,最終都從一塊一塊的泥坨糊漿,變成了流光溢彩的織錦。
師從沈從文,通才碩學、國士無雙
王亞蓉之所以選擇歷史考古、文物修復和服飾領域作為一生的研究方向,還要歸因于年輕時的一次機緣。
上世紀60年代,她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成后,在一家玩具公司擔任美工,以設計玩偶為主。她每天泡在當時的北京圖書館柏林寺分館,查閱各種設計資料,尋找設計靈感。
20世紀70年代的圖書館,讀者寥寥無幾。在去圖書館查閱資料的那段時間里,王亞蓉經常遇見一位長者,這位長者與王亞蓉鄰席而坐,他就是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的楊纖如教授。因為總在圖書館里看見這位年輕人,楊教授有一天主動問起王亞蓉,為啥總來圖書館查資料。王亞蓉如實以告,楊教授很高興,便向她推薦他的一位老朋友,說這位老朋友可以向王亞蓉提供相關的形象設計資料。
就這樣,一次偶然的交談,讓王亞蓉結識了沈從文,成為他的學生和助手,也從此改變了她人生努力的方向。
當時,沈從文正在編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時名《古代服飾圖錄》),需要人手幫他繪圖。
“我從為沈先生做插圖開始,走上了中國古代服飾文化研究和文物修復的道路。”王亞蓉說。《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歷經磨難,最終面世,印制得非常精美。這部專著,考證了自殷商至清代三四千年間各個朝代的服飾文化,是一部曠世之作。
“當時我們還制做了200本豪華版,封面由錦緞做成。當年,在編寫此書的過程中,周恩來總理給予了沈先生極大幫助。后來,總理不幸去世,沈先生一度傷心之極。”王亞蓉說,為了紀念周總理,沈從文將豪華版的第一本贈送給了鄧穎超女士。“外交部后來也買走了幾十本豪華版,作為國禮贈送外賓。第一個被送對象是美國總統尼克松;第二個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第三個是胡耀邦訪問日本時,贈送給日本天皇。”
王亞蓉說,沈先生著作此書,不僅梳理了中國古代服飾史,還指明了該領域的研究方向和方法。“更重要的是,這本書包含的信息量非常大,提供了大量的研究素材,從中隨便抽出一個詞條,都可以做一篇極有價值的論文,或者開展相關研究。”
在沈從文身邊工作,王亞蓉對這位學者前輩勤奮鉆研的態度、睿智豁達的胸襟、底蘊深厚的學識、超乎常人的毅力深有感觸。
“沈先生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憑借自己堅忍不拔的毅力、堅苦卓絕的努力,在文壇闖出了自己的天地。”王亞蓉說,“先生不僅是著名作家,也是歷史文物研究者,他是中國服飾文化研究領域的奠基人。”
沈從文1988年病逝時,王亞蓉和王?先生守在他的床前,陪伴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當一個人專注于自己所鐘愛的事業時,多么大的困難都可以藐視。靜下心來,不耐煩任何事,認真踏實、目標明確、努力勤奮地做好研究工作,才會有所作為,也才能為民族、為國家做出自己的貢獻,人生才會更有意義!”王亞蓉說,“這是我從沈先生身上所看到的,并努力將之踐行于我一生的工作中,我常常要求我的學生也這樣做。”
王亞蓉每說及此,都充滿了對沈從文先生的拳拳敬意和深深懷念。已年逾古稀的王亞蓉,在業界同行和她的學生看來,不僅僅是通才碩學、遜志時敏的大師,也是一個國士無雙、昂霄聳壑的匠人。

與學生討論北京白塔寺裝葬乾隆時期密封側的修復。
她是“大國工匠”、民族服飾文化的傳人
王亞蓉,這位76歲的矍鑠老人,一旦投入到工作當中,就精血誠聚、心無旁騖,完全不像一個古稀老者。但其實,她的心臟血管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被放進了6個支架;她還做過膀胱癌手術;她的十指關節也已全部變形,大拇指更不能彎曲,每到陰雨連綿之日,十指關節都疼痛難忍。然而這些,并未影響她的初心。
沈從文離世9年后,與王亞蓉一起協助沈從文完成《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王?先生也溘然去世,曾經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三人小組只剩下了王亞蓉一人。
“當年,沈先生的辭世對我和王?先生的打擊都很大!”1997年,王?先生過世,讓王亞蓉痛苦地感到“兩重天的塌陷”。
“當時,我受的打擊是相當大的,曾經一度萎靡不振,找不到方向。但后來,我清醒地認識到這個學科必須有人繼續走下去。我不能讓沈先生開創的事業斷在我手里,不能讓兩位先生在地下難安,所以我堅持著,一直走到今天。”
2003年,王亞蓉在首都博物館建起紡織品工作室,開始系統地培養年輕團隊。
王亞蓉說,她曾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團隊里最年輕的一員,“而現在,我是最年長的,希望能盡自己的綿薄之力,為年輕人鋪路,將沈從文先生和王?先生一生奉獻的紡織考古這門絕學和中國服飾文化研究延續、發展下去。”
目前,王亞蓉的最大愿望,就是建立一個國家層面的全面反映中國歷代服飾文化的博物館。她說,這個愿望,最初是沈從文先生提出來的,“他常常提到‘中國人要穿中國衣’,以及建立‘中國歷代服飾博物館’的重要性和可行性。由于種種原因,直到沈先生臨走時,建立博物館的愿望也沒有實現。”王亞蓉有些傷感地說,“現在,博物館的事情還沒有頭緒,我的心里很著急,也很難過。”
在王亞蓉看來,有幾千年絲綢文明和文化的中國,服飾文化已經斷層。中國服飾目前“全盤西化”,這讓她深感痛心。
“中國古代服飾文化是人人敬仰和羨慕的,沈從文先生說過,中國已經沒有服飾制度了,滿大街都是穿西服洋裝的人,雖然有時候應景式地來點兒民族特色,但那不是我們日常的穿衣文化。我們日常的穿著,早被洋裝替代了!”
“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服飾文化是斷代得最徹底的。一個人穿衣服是自己的事,但當面對世界的時候,就關乎國家體面了。”王亞蓉說起這些,有些激動。
王亞蓉曾在多種場合呼吁,在傳承和保護民族服飾的過程中,國家應該給予服飾文化強有力的支撐和平臺。“我們不能僅僅關注服裝領域的工業生產價值,一味地追求利潤和經濟效益,而更應該關注中國服飾的文化價值與傳承。”王亞蓉強調說,“我們中國人穿的衣服,就應該蘊含中國元素。”
王亞蓉認為,一個時代應該有一個時代的穿衣文化和特色。作為“衣冠大國”的中國,在出席一些國際會議時,總是衣著國際服飾的雜牌,“這種民族服飾文化缺失的現象,國家應該引起重視。對于中國服飾文化的研究,也顯得格外緊迫。”
“應該大力發展中華民族的服飾文化,年輕人應首當其沖。而我們最急待要做的,就是把幾十年的研究感悟和復織的作品,成規模地展示給我們的下一代,以振興、傳承并發展祖先遺留的輝煌的服飾文化。”
“從東周墓中的朱染雙色織錦、馬王堆漢墓的素紗襌衣,到唐代法門寺地宮里的四經絞羅,乃至宋錦明緞,中國服飾文化自古絢爛瑰麗,僅憑我一己之力,修復不完,也研究不透。”王亞蓉說,“但是,我要把路給后代鋪好,古代絲織品的輝煌,還指望年輕后輩去光復,中國悠久燦爛的服飾文化需要代代相承。”
2016年,王亞蓉獲得年度“中華文化人物”提名。 1月11日,由中華文化促進會、鳳凰衛視聯合主辦,深圳華僑城文化集團承辦的“2016中華文化人物”頒授典禮將在深圳舉行。 屆時,這些候選人將榮登“2016中華文化年度人物”頒獎舞臺,分享他們的心得感受,共同接受世界的喝彩。頒授典禮將由鳳凰衛視和鳳凰網向全世界華人觀眾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