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經天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曾說:「詩和語言是一種『表達』(expression)。我們嘗試了詩;我們也嘗試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說,生命就是由詩篇組成的。」收到何進詩集《霧的修辭》時,2025蛇年春節的腳步尚未邁進;而讀完這本詩集,已然到了三月底。歷經三個月的咀嚼,我深深領略到這部作品的獨特魅力與思想深度。《霧的修辭》蘊含豐富的內涵,從詩語言的修辭、詩語義的迷霧性,到二者的交融,都與何進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獨卓的書寫經驗緊密契合,盡顯曠達魅力。
一、詩藝剖析:語辭與語義的交織之美
詩語言的精妙修辭。何進在詩歌創作中,大量運用獨特的修辭方式,如比喻、誇張、通感、隱喻等,為詩文本注入鮮活生命力。在《眩暈的落日》中,「歲月的頭髮,飄過了滑翔的海藍/落日從空洞的鏡中,露出了禿頂/凋零的光芒把潮濕的秋,拽在船舷上/…… 落日令人眩暈,它擊中了低處的風景/以及相思者斷腸人的額頭/在故鄉的浪漫海岸,落日是一粒致幻的藥丸,/讓人在些許眩暈中屬於海也屬於愛」,他將落日比作禿頂的人,新奇的比喻令人眼前一亮;「落日是一粒致幻的藥丸」,不僅喻體奇特,更激發讀者無盡的直覺。何進通過潛意識的通感手法,將個體視覺與外部世界大物的重量之感受相連,讓詩語言充滿張力,如同迷霧般,看似輕柔,卻巧妙地籠罩讀者思維,引入熾熱不絕的詩歌意境。
詩語義的迷霧之境。何進詩歌的語義常具有不確定性和多義性。在《關於哲學的門》這首重要的詩歌作中,「也許,這是一個用灰色青磚/砌成的門,像詩人生殖/時光的子宮。泥土與烈火/糅合而成的牆壁,豐盈着/飽滿又孤獨的渴望。從這裏/進出,我走向蔭涼的空曠,徘徊於/尼采的光影之上。闊別故土/只為自由之故。仰望勺星,在南方/以南,在北方更北。它是一個/懸掛着人性桂冠的門。星子/在夜色里旋轉出巨大的空洞/雀斑的詞語,在淡然的/表情中,成了夢的淵源/人類與陌生的世界,就是演員/與道具的關係,當我逐漸/被黑夜吞噬,變成嘶啞的烏鴉,/就只能從門的縫隙間/看見想去的異地,/就是謊言消失的悼詞或輓歌。上帝/和自由之間,只有一個門/與另一個門之間的距離//而當我打開另一本經典時,/門裏門外,我在哪裏」,「門」這一意象含義多重,既可以理解為現實中的實用之門,也可象徵哲學思考的抽象入口,或是人生的某種節點境遇。這種語義的迷霧性,為詩歌增添神秘色彩,激發讀者反覆品味、挖掘深層含義的探索欲望。
詩語言的修辭與詩語義的迷霧性相互交融,獨特的修辭構建出語義的迷霧,而語義的迷霧又藉助修辭更好地呈現,從而更深刻地體會詩歌傳達的情感與認知,增強詩歌的藝術感染力與思想深度。正如約瑟夫・布羅茨基所說:「詩歌的目的,在於提醒我們語言的獨特性,在於阻止語言在日常使用中消耗殆盡。」何進的詩通過精妙的語言修辭和語義營造,讓詩歌語言始終保持鮮活的生命力。
二、解碼生命詩箋:詩集五卷掃描與品鑑
「住在梨花中的遊子」,「用星星點燃泥土的風燈,詭異的/黑暗漸行漸遠,一顆心驟然/放大,渴望化為風骨/那些火焰變成了/我的血和思想」。何進詩集開篇兩首詩《梨花的白》與《風燈》的佳句,充滿奇幻色彩與磅礴氣勢,如一道強光,瞬間照亮其對自我心智深度探尋的精神宇宙。在這無常的塵世,面對悠悠歷史留下的神諭,這份深入靈魂的思索如一條堅韌的絲線,串聯起他詩集的五個詩卷部落,凝成了他的生命詩學核心。
第一卷 「幽夢瘋長」
別出心裁的鄉愁敘事。里爾克曾言:「我們所謂的鄉愁,只不過是對純粹的、屬於自己的空間的鄉愁。」在這一圍繞自我根源展開的詩卷中,何進巧妙地將鄉愁與生命起源兩大主題緊密交織。《子夜》一詩里,他匠心獨運,從欲望變遷的新穎視角出發,運用精妙比喻,將不同人生階段的欲望具象化:「童年的欲望是光/青年的欲望是影/中年的欲望是光和影/老年的欲望是鄉愁在巢上/孵出的蛋/光和影是它的衣裳」。這般別出心裁的表達如一把新穎的鑰匙,開啟了讀者理解鄉愁的全新維度;與此同時,他筆下的落日、黑夜、落葉等意象,共同營造出一種既神秘又深邃的氛圍。何進成長於廣東茂名的海岸小城電白區(原為縣),這裏獨特的海洋風貌成為他詩歌創作的源泉。「這裏墜滿了荔枝的大地/我相信,火焰之中,必有甘露」,在這質樸又充滿力量的詩句中,地域性題材與詩人內心深處的精神引領相互交融,碰撞出意識火花,為鄉愁主題賦予了別樣的溫度與深度,使其區別於傳統鄉土題材的表達。
祖屋和墓園深處的生命思索。何進並未滿足於對家鄉表面風光的描繪,而是將筆觸深入到生命的起源與終結。他將自我生命起源的追溯,與祖屋和墓園這類承載着生死記憶的場所緊密聯繫起來。「祖屋是故鄉的一顆黑痣,是子孫的密碼,我五歲以前的哭聲,已化為神的指向」,詩人通過對故鄉常見事物的細緻入微的描寫,將祖屋賦予了深刻的象徵意義。以黑痣喻指祖屋,不僅形象地描繪出祖屋在故鄉景觀中的獨特地位,更暗示着其與家族傳承的生的場域聯繫。而墓園則從死亡本身出發,深入思考生而為人的使命,讓詩擺脫了表面化抒情,充滿濃厚的生命意識,彰顯出靜態的存在之美,引導讀者在字裏行間探尋生命成長的路徑。
第二卷 「飛翔的靈韻」
自然萬象中的哲思閃光。何進如一位不知疲倦的行者,其第二卷作為行走之詩,在遊歷四方的過程中,以獨特的視角對世間萬物展開抽象思考。在《駝峰影子》裏,他別具慧眼,通過對駝峰這一獨特自然形象的刻畫,傳達出對自然與愛的深刻見解:「一環緊扣一環「的駝峰「也是一種卑微的彰顯/處於天地之間渙散的愛的邊緣」。《峨眉的五月》中,「一聲長嘯/金頂睜開了眼睛/巨大的空/隱藏萬物幽光」。詩人運用擬人化的手法,指認金頂為尊貴的大生命體,生動地描繪出人與自然之間超越語言的通靈體驗,讓讀者感受到自然的雄渾與神秘,以及人與自然相互交融的美妙境界。
多維度感知的凝練書寫。《酒泉》無疑是這一卷中的經典之作,其第一節短短12行,卻如一個精心構建的微型宇宙,巧妙地構建起五層感知場域。開篇「月亮脫去銅鏽,像墨綠色的夜光杯」,詩人運用通感,將視覺與觸覺、味覺相融合,為讀者勾勒出一幅充滿古韻的畫面。緊接着,「盛滿漢唐的葡萄酒」,一句跨越時空的描寫,將讀者帶入歷史長河,回溯到華夏中古盛世。隨後,「被灌得爛醉如泥」,他從無意識的個人沉醉體驗出發,逐漸拓展到對宏大歷史的關照。「長城下也有人醉了/醉倒在古人征戰的祭祀之中/道旁的青苔/枕着蒼白的墓碑」,進一步將歷史與現實緊密相連,描繪出戰爭殘酷與歲月滄桑。最後,這一切」像我的影子/被風吹進杯中」,詩人將視角拉回自身,完成了從景象、歷史到自我知覺的投射,將三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彰顯出極強並富有彈性的藝術表現力。在《敦煌》與《弘法寺》等作品中,何進更是巧妙地運用互文、同構、悖論等手法,使詩歌充滿了生命書寫的張力。在對歐洲遊歷的描寫中,他將宗教、文化元素信手拈來,如「上帝是一隻木訥的孩子,樸素得/如暮色中的過客,俯下身來/把貪婪的符號抹去。教堂/是天堂之門,也是/靈魂的巨輪」,展現出開闊的視野與深厚的文化底蘊。
第三卷 「我的心在飛」
這一卷,寫的是生死考驗下的生命凝視之詩。保羅・策蘭說:「死亡是位來自德國的大師。我們在傍晚喝它,我們在正午喝它,我們在清晨喝它,我們整夜都喝它。」《心之痕》記錄了何進2014年夏天經歷心臟手術的生死考驗,這次與死神的近距離接觸,成為了他詩歌創作的重要轉折點。「我的心/在山崩地裂中/痛苦地飛「,他感同身受於汶川大地震的災難與生靈的折損,並將自己的生死體驗與重大災難聯繫起來,藉手術與災難的雙重衝擊,深刻地表達出向死而生的人生絕境。在經歷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後,他對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作品也因此多了一份敬畏與熱愛。,
對人性與世界的深刻洞察。在《畢加索的眼睛》中,何進站在畢加索的肖像面前,仿佛擁有了一雙透視人性的眼睛,敏銳地洞察到畫家「自私,吝嗇,刻薄,寡情和冷漠」的複雜人性特點。進而,他以畫家為切入點,反思世界的荒誕與生命的孤獨:凝視之光「如飛行的子彈」。這樣複雜的人性被何進一眼洞穿,於是他發現了「世界的弔詭與生命的孤絕」。《過山車》則通過與上帝對話的獨特視角,生動地展現出手術過後詩人對世界的全新認知。人生如同劇場,「真正的菩薩是由內心供奉的」,這個詩句標誌着其生命態度的重大轉變,從此他開始以一種更加深邃、審視的目光凝視着主體的夢、空、病和客體的眼淚、唇印和閘門,試圖發掘平凡事物背後隱藏的哲理,揭開探尋生命本質的大幕。
第四卷 「光之欲望」
何進在第四卷中,圍繞光與影這對既對立又統一的元素展開,以冥想方式深入探討生命本質的深流。在《關於光》中,「世界裹在雲與霧之中/漏下一些發黃的光斑」,詩人通過細膩的具象描寫,巧妙地傳達出形而上的思考。他將光比作「柔軟的植物」、「通往夢境的河流」,賦予光以豐富的意義,使光不再僅僅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成為了生命、希望與夢想的象徵。與此同時,他對影子的描寫同樣精彩。「影子立即變成了一串/陳述句,爬上屋頂的葡萄架/成為了一尾鱔魚/而後,又幻化/為一隻蜷縮在旅行包里的/小獸」,詩人啟動連環的意象鏈,將影子的形態變化與生活場景和意向性指認巧妙融合,揭示出個體與世界之間隱秘而複雜的互動聯繫,仿佛在黑暗中點亮一盞明燈,照亮了讀者對生命與世界的認知,也用移動的暗影印證了存在與虛無的實然性。
《霧的修辭》作為詩集同名詩,無疑是這一卷的核心之作,特別突出地體現了複雜多變的生命抗爭意識。在光與影的交錯中,詩人展現出對生命真相的不懈抗爭。「他心中突然閃現了一道電光/穿透了陰霾/……看到憤怒的雲/變成褐色的翅膀/在逍遙地飄動」,這句詩充滿奇譎的構思,體現出詩人面對命運時的主動姿態與頑強抗爭精神。《蟬之聲》則通過通感與聯想的手法,將蟬鳴與生命響動緊密聯繫,跨度極大。蟬之聲的聒噪和重複,竟以十種奇絕的聯想排比式穿透古今中外,穿越萬物表象,瞬間接通生命的響動,引發無窮的十連環的激盪。而傳導至《手稿》一詩中,「海還是原來的海,人已變成影和光的名字/手稿又遼闊的糊塗在瀰漫/還有鳥鳴的蔚藍」,則進一步深化了「霧的修辭」這一詩集主題,賦予霧多元而深刻的內涵,使其成為生命迷茫(不可觸及)與不懈探索(形而上)的象徵本體。
第五卷 「命運的耳朵」
詩集第五卷,何進以秋、冬這兩個象徵着生命凋零與重生的季節景象為題材,以傾聽的方式躍進,深入命運的喻寫。《秋的序曲》中,「在空曠的時光里遇見了/時代燃燒過斷絕空落的灰燼/世界好像一片空洞的布告」,詩人運用超拔的意象營造出凜冽的氛圍,仿佛讓人感受到時代的滄桑變遷與命運的無常。《雪花》裏,「世界之愛從沒有絕望過/雪花啊,轉瞬即逝了/也能成為地下涌動的清泉/在春天裏發出的萬物臨盆的呻吟」,這句詩充滿了辯證思維,展現出生命循環轉換的哲思,與里爾克詩歌中對生命的思考相呼應,傳達出一種大生命常在不息的詩學宇宙觀。
在詩集的最後部分,何進仍在堅持省思自我與命運的關係,可謂智勇。「我應該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人的集合體」;「一個人/如果成了命運的抵押物,就會/充滿矛盾的陳述,或處於/戲謔中」。另外,包括《走向蒼茫》《命運的漩渦》,和終篇《平靜下來更遼遠》等作品,以堅持到底的姿態和富有張力的語言,表達對命運的強力叩問,「見證」詩人已然進入成熟、篤定的人格境界。
三、社會擔當:詩意背後的時代關照
詩歌評論家吳思敬曾強調,優秀的詩人必須具備高潔的品格,要自覺擔負起社會使命感,要「使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相對接」,「把自己的生命和詩融合起來」,只有不負時代的詩人才是真正的詩人。何進的詩歌並非脫離現實的空想,而是在奇幻意象與深邃思考背後,緊密關注社會現實。他以敏銳的視角和細膩的情感,將社會現象融入詩歌創作,對災難、人性、人與自然的關係、人類命運等多個層面進行深入挖掘與再現,精準把握時代隱秘的脈搏。這些需要有心讀者沉浸於書中,相信完全能夠收穫更多心性與智性的礦藏。
據此,詩人何進憑藉對生命的追溯、行走的體驗、冥想的沉澱,以及對身心磨難的承受,運用成熟的語言,洞悉生命的奧秘。他的詩歌不僅關注個體生命的感知,更展現出對社會與時代的深刻思考,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與思想維度。所謂功夫在詩外,如此寬廣的閱歷與深入語言母體的寫作經驗兩廂結合,我以為,何進二十年來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只因其震撼心靈的言說方式持續傳播着生命不息的迴響。
【作者簡介】
溫經天,詩人,文學評論者,專注於漢語現當代詩歌觀察和世界好詩譯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