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位於皖南黟縣的應天齊西遞村藝術館,一個玻璃展櫃內,一束光落下,紅色絲絨上豎着一塊磚——斑駁、殘破、靜默。它長不過一掌,厚不及兩指,側面「西遞節孝祠」五字,筆畫間積着四百年的塵與光。其後,一件名為《磚魂》的龐然巨物拔地而起。自此,藝術家應天齊,用三十載光陰與這片皖南厚土、與一段湮沒的歷史,展開了一場寂靜又磅礴的深情對談。
饋贈之魂:一份信任的重量
1992年,當這塊飽經滄桑的殘磚在西遞村履福堂的角落被發現時,它只是一件即將被拋卻的遺物。明末清初,西遞節孝祠毀於一旦,幸而有它,以其清晰的銘文,實證了這座祠堂的存在。其尺寸精微入毫釐——135×140×42——這是古建不腐的筋骨,亦是時光精準的刻度。
彼時的應天齊,早已憑藉《西遞村系列》版畫聲名鵲起,將這個偏居一隅的皖南古村,首次推至中國當代藝術的聚光燈下。村民的回饋,卻超越了世俗禮尚的範疇,升華為一種近乎神聖的文化認同。西遞村耆老胡福基先生,這位見證了村莊變遷的見證者,將這塊刻有村莊名字的磚,鄭重地交付於藝術家應天齊之手。這本身就是一場極具藝術性的儀式:一個村莊將自身歷史的「信物」,託付給了一位用藝術喚醒鄉土靈魂的「異鄉人」。自此,這塊磚不再只是冰冷的建築構件,它成為一份契約,一種承諾,一個藝術家與地方之間建立的、超越時間的紐帶。應天齊接過的不只是磚,更是西遞村數百年的集體記憶,以及將這份記憶轉化為當代語言的使命。
重塑之魂:一場物質的涅槃
二十載春秋流轉,這塊殘磚在應天齊的工作室里完成了驚人的轉化。藝術家沒有簡單地復刻或供奉它,而是進行了一場充滿張力的「物質鍊金術」。應天齊將安徽蕪湖廢墟中的清代古磚,用工業軋路機磨成粉,並與金屬砂等混合,而後進行雕刻。這種獨特的創造,蘊含了多重對話:西遞的古磚與蕪湖的古磚對話;明清的記憶與現代的手段對話;手工的細膩與機械的暴力對話。
大量的磚被碾碎,不是為了銷毀,而是為了重生。古磚粉成為新的「骨血」,最終凝結為一件巨物:3100×3220×960毫米,體積是原磚的數百倍之大。此放大,不是簡單的等比例縮放。當「西遞節孝祠」五個字被雕刻在巨型磚塊側面,每一個筆畫都成為一道溝壑,每一處殘缺都化為一片風景。原磚上的時間痕跡:風化的表面、模糊的字跡、天然的孔洞,都在放大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莊嚴感與史詩性。
這讓人想起應天齊的版畫創作:同樣是「印」,版畫印在紙上,是圖像與意境的輕盈訴說;而《磚魂》「印」在空間,是密度與力量的現實震撼。從二維到三維,從紙面到空間,應天齊完成了一次創作媒介的跨越,但內核未變,都是對徽州建築、對時間痕跡、對「存在與消逝」這一永恆命題的深刻凝視。
永恆之魂:一個世界的豐碑
2012年,《磚魂》昂然現身在第十三屆意大利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上。這無疑是一場意味深長的文化遠足,一塊源自中國皖南山村的殘磚,經過當代藝術的神奇點化,巍然矗立在世界建築與藝術對話的巔峰殿堂。
在威尼斯的語境中,《磚魂》自然延展出新的維度。威尼斯,這座與水共生的磚石之城,亦歷經千年滄桑而風骨猶存。當西遞的「磚魂」與威尼斯的「石魄」相遇,兩種古老文明通過最本真的建築材料,進行了一場無需言語卻心意相通的深刻會晤。它們都在訴說同一件事:何為留存?何為消逝?建築的生命在實體湮滅後,歸於何處?
應天齊以《磚魂》給出了他的答案:歸於記憶的溫床,歸於藝術轉譯,歸於一種精神性的「存在」。節孝祠約毀於明末清初,具體年代已不可考。但通過這塊磚,通過藝術家的重塑,那座消失的建築在精神層面獲得重生。因此,《磚魂》是一座「反紀念碑的紀念碑」。它不歌頌單一的偉業,而是紀念一切平凡的消逝;它不追求形象的偉岸,而是凝聚精神的分量。它龐大,卻源自至微;它沉默,卻聲震寰宇;它靜止,卻完成了一次從明清到當代、從徽州村落至世界殿堂的壯闊行旅。
磚,作為建築最基本的單元,亦是文明最原始的起點。當我們在光束中凝視那塊小小的原磚,所見的不僅是一塊明末清初的建築遺物,更像一顆蘊含着無限可能的種子——它在應天齊手中生長,成為一棵連接過去與未來、地方與世界的樹。一塊磚,便是搭建起兩種時空尺度的精妙榫卯,讓我們得以從中窺見時光的深遠和藝術的不朽。(記者 吳敏 通訊員 胡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