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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武訓畫傳》《駱駝祥子畫傳》而隕落的一代漫畫大家

2016-09-22
来源:澎湃新聞網

  “笑寫滄桑——民國時期漫畫家孫之俊作品展”在上海圖書館展出了。如同在北京美術館展出時一樣,它吸引了眾多觀眾對這位已鮮有人知的漫畫家的濃厚興趣。

  上海,是孫之俊先生青年時代的舊游之地。

  孫之俊先生

  1936年——孫先生29歲那年,他已創造了賈醉生、萬斤油、老糊涂等多位漫畫人物,并應段承澤先生之邀,一道完成了第一部《武訓先生畫傳》。

  也是在這一年,他應邀從北平來到上海,參加第一屆全國漫畫展,并擔任評委——“上海為東亞第一大埠,不可不去。主意打定,說走就走”。就這樣,他第一次到了上海。觀感所集,寫下了一篇《上海游記》,記述了上海漫畫界,繁華區,摩天樓,電影場、戲場,展覽會,城隍廟及市民生活的諸多印象。一個初次來滬的河北佬對上海的第一印象,怕是治上海風俗史者也會有興趣的吧。

  孫先生到上海時,在中國漫畫界已大有名聲。早在1927年,他便參加了北京漫畫社,又同李苦禪、趙望云等同道,成立“中西畫會——吼虹社”,探討中西合璧、改進國畫。濟南“五三慘案”發生,他與同道創立“五三漫畫社”,抗日雪恥。他在畫界與葉淺予先生齊名,有“南有葉淺予,北有孫之俊”之稱。

  抗戰時期,他以漫畫為武器揭露日軍的殘暴與兇殘;抗戰勝利后,他以漫畫為武器揭露國民黨與蔣介石統治的黑暗,做了很多反蔣、革命的工作。他的漫畫以“符基”為筆名,就是“反蔣”二字的字頭聲母。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本來應當有更好地發揮才干的機會,本來應當在繪畫藝術上有更大的成就。不料,竟屢遭打擊,赍志以歿。使他屢遭厄運的,是他盡心竭力繪制的兩部畫傳。

  一部是《武訓畫傳》,另一部是《駱駝祥子畫傳》。這兩部畫傳是他嘔心瀝血之作,每一部他都三度重繪,精益求精,而正是他鐘愛的這兩部畫傳,使他被打落到人生的低谷,又最終把他送到了人生的終點。

  第一次他畫《武訓畫傳》,是應武訓的推崇者、武訓精神的提倡者與實踐者段承澤將軍之邀,1936年在包頭完成,后在天津《大公報》連載。這部畫傳1938年在又長沙正式出版,后又在重慶再版。段承澤將軍去世后,將《畫傳》鋅版贈與生活教育社,陶行知為之作跋,六次印行,影響深鉅。

  這部畫傳完成后,孫先生又將它精選后畫成連環年畫,由天津楊柳青印刷。

  《武訓畫傳》

  及至陶行知去世,武訓學校的繼任校長李士釗,遵陶先生意,重作文字,請孫先生再畫一套精美的武訓畫傳。這就是1951年出版的《武訓畫傳》了。

  孫之俊先生懷著對平民教育的熱愛,三畫《武訓畫傳》,但他不曾料到的是一場風暴正在醞釀,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把他打落到人生的低谷。

  巧合常常會有。幾乎與這一版《畫傳》印行同時,由孫瑜編劇、趙丹主演的電影《武訓傳》恰值上演,好評如潮。據人民日報社論發布的材料,僅北京、上海、天津三個城市的報刊,便發表了47位作者的43篇評論。

  但《人民日報》的社論,有如晴空霹靂。

  社論指責:“一些號稱學得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黨員……一遇到具體的歷史事件,具體的歷史人物(如像武訓),具體的反歷史的思想(如像《武訓傳》及其他關于武訓的著作),就喪失了批判的能力,有些人則竟自向這種反動思想投降。資產階級的反動思想侵入了戰斗的共產黨,這難道不是事實嗎?一些共產黨員自稱已經學得的馬克思主義,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社論中還有三本關于武訓的書也被點名,其中就有孫之俊先生作畫的《武訓畫傳》。

  如此疾言厲色地對一部電影開展批判,1949年以后還是第一次。此后對文學作品、文化問題的批判接連不斷,日益升級,直至發展到巔峰的文化大革命。但這第一次的震撼著實令人膽戰心驚。

  孫之俊先生,一位追求進步,追求光明的藝術家,從此被打入另冊。我初識孫先生時,他已改名孫信,在北京師范學校當美術教員,是我的授業老師。他雖然還在畫連環畫,但譏世評時的漫畫是不再作了。畫《武訓畫傳》這一“污點”似乎注定要陪伴他的終身。直到34年后,《人民日報》才在一條消息中報道了胡喬木在陶行知研究會和陶行知基金會成立大會上說:“解放初期,也就是1951年,曾經發生過電影《武訓傳》的批判。這個批判涉及的范圍相當廣泛。我們現在不對武訓本人和這個電影進行全面的評價,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明,當時這種批判,是非常片面、極端和粗暴的。因此,這個批判不但不能認為完全正確,甚至也不能說它基本正確”。新華社的消息也稱:電影《武訓傳》在“被片面、極端和粗暴”地批判三十四年之后,終于得到平反昭雪。

  但對孫之俊先生來說,這個“平反昭雪”到來時,他墓木已拱——太遲了!

  孫先生另一部薈聚畢生功力的畫傳,是《駱駝祥子畫傳》。這部畫傳他也畫了三次。

  《駱駝祥子畫傳》

  他開始立意為《駱駝祥子》畫傳,是在小說初次發表之后四年的1940年。第一次連載發表,是在1948年北平的《平明日報》,但只連載了59幅,未見完璧。

  孫先生似也未能盡意,又不斷在北平城中尋找祥子的足跡:人物形象、胡同、住家、車行、服飾、器具、乃至坐臥姿態,無不細細搜尋,深入思考,反復描摹。在這樣用功的基礎上,畫出了第二部《駱駝祥子畫傳》,由上海華東書店印行。孫先生在談到他如何作圖,其推敲之細,思考之深,令人欽服。人物服飾如何確定?因為小說里說到“北平”,那就一定是1928年以后,那年北京改稱為北平;而小說最初發表是在1936年,那么小說中人物活動時間一定是在這個區間。所以,服飾器用都不能用1936年以后的,景物也都要合于那個時代。這路數是嚴格的現實主義,與小說的風格完全一致。

  這第二部《駱駝祥子畫傳》出版前,恰值老舍先生歸國。孫先生將畫稿送呈請教。他在《畫傳》前記中記錄了這次會見:“在今年春天和老舍先生晤談時,他說:‘祥子沒毛病,虎妞很合理想,劉四爺也不錯。’”能得到作者這樣的首肯,畫者也心安了。

  可是,孫先生似乎仍覺畫不盡意。老舍的小說已是世界名著,孫先生希望他的畫能將這名著表現得淋漓盡致——名畫配名著,這才能舒心愜意。所以,直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仍舊孜孜不倦地不斷修改、重畫,希望出版第三部《駱駝祥子畫傳》。

  他幾乎已經完成了第三版《畫傳》。可惜天不佑人,那場1966年卷起的狂飆,不但摧毀了孫先生的全部畫稿,也摧毀了《駱駝祥子》的作者老舍和《駱駝祥子畫傳》的畫者孫之俊。老舍無法忍受那無理性的批斗,與8月24日自沉于北京太平湖,孫之俊先生被斥為“反革命”,被打得遍體鱗傷后掃地出門,逐出北京。9月6日,對世事已經絕望的孫之俊先生,自掛于河北藁城老家院內的葡萄架下。與老舍自沉相距只有十二天。

  《駱駝祥子》的作者死了,《駱駝祥子畫傳》的畫者也死了。他們的著作也被毀棄,被焚燒——這是所謂“文化大革命”中無數“豐功偉績”中的一則。

  雨過天青。小說還可以再版,孫先生最后歲月所畫的第三版《畫傳》稿,卻再也不能起死回生了。

  孫之俊先生“笑寫滄桑”的畫展,在他辭世后50年舉辦。盡管展出的已是劫后的余燼,但無論如何,總還是一種歷史的公正——盡管這公正來得太遲太遲了。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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