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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叔青:拿回女人的历史诠释权

2016-06-06
来源:香港商報

  精致、娇弱的外表下挑战既定命运

  施叔青:拿回女人的历史诠释权

  【香港商報網訊】"欢迎您回到香港",当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主任安可思对着71岁的"驻校作家2016"施叔青说出这番欢迎辞时,令人不自禁地想起这位老太太说过的一句话,"以前常常在半夜的时候醒来,不知道身在何处"。1977年,喜欢自称"天生的岛民",经常把自己的一生概括为"在纽约的曼哈顿岛、台湾和香港岛这三个岛之间流转"的施叔青开始了她的十七年香港旅居生涯,"回想起来,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就是在香港度过"。她花费八年写就的描绘香港百年史的"大河式的香港三部曲"被安可思教授评价为"不但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而且有丰富的历史价值,是香港文学中非常重要的作品。" 香港商报记者 金敏华

  安可思说,二十年间,香港有很多改变,"希望这次旅程,施叔青不但能重温昔日的美好,也有新的发现和体验,发现另外一套三部曲的写作资料。"

  只是,写完台湾三部曲后,2011年施叔青已经公开宣布封笔。五月末的一个下午,在浸会大学校园的一个空旷房间,施叔青指着自己满头的华发告诉记者,"你看我头发都写白了,我真的不会再写了!"

  施叔青笔下的香港三部曲写到1982年的香港就戛然而止,"之后再也没有写过,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我觉得香港对我来讲就是一个句点,而不是一个逗点,我的使命好像已经结束了。"

  有趣的是,施叔青的新作《度越》刚刚在各大书店上市。"这是一本佛教小说,我在还愿,我没有回来(继续写作)。"她解释说,自己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跟随一个印度的上师学打坐,后来发现打坐对我的影响很大,可以让人安静下来,发挥你的潜能,精神状态跟你没有打坐不一样,所以就一直维持这个习惯。1994年从香港回到台湾,我去法鼓山找了圣严法师,后来还给他写了传记,他就跟我讲,你应该用小说的形式来宣说佛法,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途径,因为你要用说教的形式人家可能不容易去接受,我就觉得好像在还愿一样,所以写了这一本。"

  施叔青自言把写作当作一种"志业","绝对不是为了稿费写的"。不过写了一辈子,回想起来,她突然觉得"是小说在写我,因为我把全部的生命都投注到小说里头去,可是写小说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吗?我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号。也许我那么大年纪好像才有一点后悔。真的很难说,真正的我是什么,我现在觉得很怀疑。你们懂我在讲什么?我想要回到生命的本质,探究一下它的本质是什么。"

  今天的香港跟施叔青二十多年前离开的时候相比有什么不同?"我觉得香港人有很多的美德,他的高效、守信或者说硬颈、有毅力,都是可圈可点的,这些都还在,可是呢,这次来我看到的朋友们,我觉得很消极,大家好像无力感加深,对于未来何去何从觉得很茫然,这是我看到的今天的香港。

  一生最美好的岁月

  从采访所在的房间窗户望出去,满眼翠绿、郁郁葱葱的山景,勾起了施叔青昔日山居生活的回忆。那时候,她的家在半山最高的干德道,客厅就正对着维多利亚海港,书房背后可看到太平山顶。黄昏的时候,她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着尖沙咀那边的灯火一亮,"我就觉得好像是仙女的魔棒这么一挥,整个九龙都亮起来,香港很美!"

  多年以后,这些"五光十色"的香港生活的枝枝叶叶,都成为她的香港百年史画卷中的一幕幕场景。她在香港三部曲之2《遍山洋紫荆》中这么写道:

  节庆的气氛漂浮小岛的每一个角落。……从湾仔海旁望去,皇后码头灯火辉煌,笼罩于一片光圈中,闪闪亮光把闇暗的夜空推得更高更远,一路过去家家张灯结彩,树上悬挂纱灯,火树银花,灿烂得不可收拾。维多利亚海港停泊大小船只,也挂满了耀眼的小灯笼,随着微微海风摇曳生姿,远处海面洋商载运生丝、茶叶、瓷器的大火轮、多桅大帆船樯也点缀得五光十色。海上的灯火与岸上英商洋行的灯饰相互反射辉映,整个香港岛漂浮于灯火之上,璀璨如宝石。

  曾经有评论家说施叔青关于香港的一系列故事是在延续张爱玲没说完、也完不了的故事。施叔青自承,张爱玲笔下以香港为题材的人物和事件"对我有着实质的意义"。

  初到香港,施叔青行李当中带的张爱玲短篇小说选"不再只是纸上的虚构",而她在香港的第一个家"在巴丙顿道,短短的一条街,《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和白流苏离开浅水湾的酒店后就是住在这条街上,我跟她小说的人物成为邻居,附近的香港大学张爱玲曾经在那里就学,我感觉到不止一次踩在张爱玲的脚印一路向山来到高街,和摊贩鸡同鸭讲地买水果,尽处就是海。后来搬到了干德道,总感觉张爱玲笔下葛薇龙姑妈那栋摩登白色几何图案、覆盖琉璃瓦屋顶的花园洋房近在咫尺,极可能本来就坐落在我们住的大厦山头上。一如葛薇龙翻滚在各式场合的衣服堆里叹世界,天生好奇也好玩的我,也如愿以偿跻身这华洋杂处的社会,经历着张爱玲经历过的殖民地特有的风情世故,王娇蕊喝钙乳,说是像喝墙似的,华侨富家女担心战争要穿什么衣服才适当……在我的香江经验只不过是换成另一种语气、另一种情调在复述。"

  那个年代的施叔青在香港艺术中心担任亚洲表演艺术策划,开始了她在香港这个物质文明发展到极致的城市享受"吃尽穿绝"的生活,"全身名牌披挂,流连于香槟宴会,艺术表演等活动,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以外来者的新鲜眼光观察职场男女的众生相,"白天披盔戴甲、能干精明的女强人晚上一个人时却非常寂寞……",当时是"香港的物质文明发展到巅峰鼎盛、物质享受可以变成一种文明的时期,可是也因为物质的享受而异化了人性。"几年以后,她"看也看够了,玩也玩够了",于是辞掉工作,回到书桌,"开始反刍我的港式生活",写她眼中繁华的上流社会,也记录外来移民的故事。

  颠覆传统大河小说的书写格式

  1987年,施叔青客居香港已届十年,她决意以一部长篇小说《维多利亚俱乐部》为她的香港故事中篇系列作一总结,所谓"维多利亚俱乐部"是作为殖民地光环所在的象征,小说里创造的人物黄威廉流着四分之一英国血统,"也是香港特有的一种现象"。构思过程中,为追溯黄威廉的家世,引发了施叔青对香港历史的探索,发现一八九四年,殖民地发生过英国人开埠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鼠疫。如是开始谱写长篇史诗式大河小说香港三部曲的序曲,而"正文"的写作则到了1989年的夏天之后,施叔青确认自己不再是香港的过客。

  在香港三部曲里,施叔青创造了一个人物--13岁时从东莞掳到香港卖入妓女窟的黄得云,"在我所有的小说里头是比较成功的",这个被歧视的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一步一步往上走,最终跻身上流社会,"等于是香港社会百年来从无到有的传奇的一个缩影和象征"。以这样一个出身卑微、身处阶级、性别、种族三重压迫的小女子作为三部曲的主角并不多见,但施叔青偏偏要反其道而行,颠覆传统大河小说的书写格式,"以前的大河小说或者说大叙述都是男作家写的,而且写的都是一些帝王将相、伟大事迹,女作家写的不过是一些'茶杯里的风波'。但我抱着一种使命感,以小搏大,通过黄得云这个人物把诠释历史的权力拿回到女人、女作家的手中。"

  施叔青在住家附近经常看到一种个头小小、却是香港特有的蝴蝶,"黄色的,非常可爱,生命的韧度很强。同是蝴蝶,香港的黄翅粉蝶于女人般精致、娇弱的外表之下,敢于挑战既定的命运,在历史的阴影里擎住一小片亮光。"她将黄翅粉蝶作为黄得云的象征,"潜意识里要跟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做一个对比。"

  施叔青认为,写历史小说是个非常痛苦的事情,"吃力不讨好,事倍功半,动笔之前要研读、消化铺天盖地的文献史籍,做大量的笔记,要创造人物找出情节线索,一本书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完成。"

  正史之外,施叔青特别注意野史,"还有广东的民俗风情记载,甚至是移民到香港以后形成的一种新的文化,也都尽量地去找资料。"她介绍,香港三部曲的第一部《她名叫蝴蝶》是关于1880年代的香港,"甚至于对街景、舟车、建筑风貌,英国维多利亚风格的室内布置、妓寨的陈设,那个时代的衣饰审美、民生饮食,中、西节庆风俗,甚至植物花鸟草虫,我都刻意捕捉铺陈,也不放过想象中那个年代的色彩、气味与声音,用心良苦地还原那个时代的风情、背景,用小说家的想象力重新建构心目中的香港。"

  施叔青认为,历史小说与历史学家的史论最大的不同是"小说是回到现场,事件正在发生,是进行时;小说不受史实的约束,可以凭空想象、杜撰,透过当时所用的物品、说话语气、道德行为准则、日常生活的种种琐碎细节、风俗乃至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不同理念的冲突妥协传达出那个时代的气息、风貌,小说植根于生活,不是哲学的思辨,更能够接近时代的真实性,也因此更能贴近人心,这个是很吊诡的,作家靠着想象力把人物从虚空中召唤出来,让他们变得有血有肉,好像他们都可以从纸上走了出来一样,这些人比史学家更能生动地代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写小说的乐趣尽在其间。"

  逃不脱文化中国的羁绊

  施叔青的文学启蒙是从读鲁迅的狂人日记开始的,"我到香港以后,1979年就去了大陆,第一次去跟了一个外国人的团,第一站广州,然后是北京、西安。"在香港艺术中心工作时,她第一个把大陆的节目比如侯宝林的相声引进到香港,还请作家李准等到艺术中心讲小说课,用安可思的话来说,就是"她曾化身桥梁为香港大众介绍了不少内地和台湾的优秀艺术家,开拓了当时香港的艺术视野。"

  1985年,两岸文坛尚未往来,施叔青就率先到中国走访,前前后后访谈了张贤亮、莫言、韩少功、汪增祺、冯骥才、戴厚英等15位大陆当代著名小说家。喜欢旅行,声称一定要走到走不动的时候才停下来的施叔青为了写《度越》,光南京就去过几次。"最近刚刚从四川回来,去了十几天,去了江油的李白故居,眉山的苏东坡故居,就是真的割舍不掉,我要说中国文化对我没有什么影响那绝对是骗人的,所以在这点上我接受而且也确实觉得中国文化的所谓博大精深,的确是,这逃不掉的。"

  这位鹿港的女儿在港期间曾做演讲"在写作中还乡",问及长居纽约的施叔青,不再写作之后何以排遣乡愁?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画画,画中国的山水画,水墨画,我一直很喜欢艺术,以前收藏过一阵子,如果不是因为当时考大学美术系要考术科的话,我会要当画家。世界是有颜色的,多么美,人的脑子一半属于文字一半属于视觉,我想在余生发掘我视觉这方面的潜能。"施叔青以前老讲70岁要开画展,结果前年在台湾还真的展出了她的七八幅作品。中医是她最近的爱好,"我的构想是这样,用中文写作,画中国山水画,打太极拳,学中医易经,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都学一点。"

[责任编辑:郑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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